九月的正秋,寒风凛冽,窗外低垂的柳树簌簌作响,正是一年中买卖最差的气候。
江芙月被沙风吹眯了眼,原是柔顺的青丝此刻凌乱的左右摆动,她顾不上整理衣装,单是固执的压住盖在摊上的长布,把底下的豆腐护好,
待这阵突如其来的大风过去,她才稍作整理自己的仪态。
今日的豆腐卖不出去,回去定会被后娘训斥。
江芙月半垂眼帘,看向不远处坐在小凳上跟邻家卖肉小哥交谈甚欢的江兰,唤道:“妹妹,过来帮忙。”
聊在兴头上的江兰身形一顿,没好气的嘟哝:“看来她是看不惯我歇着。”
小哥偷瞄立在摊前的窈窕身影,暖阳落在她陈旧的粉色纱裙上,一头及腰长发乌黑如墨,抛开镇上议论的那些言辞外,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清冷美人。
“我实在好奇,她真如传言那般,夜里从不歇息?”
江兰撩起耳边的一缕青丝,点了点头。
两人离江芙月不过几米距离,交谈的话她是一字不落的听了去,但心中却掀不起半点风浪。
她夜里确实难眠。
上辈子,江芙月是只没什么头脑的狸奴,独身漂泊的五年里,也只过了几月锦衣玉食的日子,许是天生命贱,好日难长,最后落了个被抽筋剥皮丢进河水的下场。
如今投胎成了人,江芙月分外惜命,但前尘往事挥散不去,每夜都在脑海中重复上演,她久而久之便不再夜里入睡。
只当太阳东升时小歇一阵。
时间一长,便成为别人诟病的习性,落了个怪人的代号。
江芙月自然晓得这些话是谁传的,江家五口人,唯有江兰多嘴多舌喜好八卦。
但她不怨,也不敢怨。
她为了平和且长久的生存,做了整整十八年懂事乖巧的孩子。
这次重生兴许是上天怜悯她。
但下次,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重新活一遍了。
只要能活着,名声不好又如何。
“那谁敢娶她啊。”小哥话中的怜悯夹杂着一些别样的情绪。“怪可惜的。”
江兰却是轻轻一笑,说:“这你就甭挂心了,姐姐前些日子刚定下亲事。”
擦拭桌板的右手稍稍一顿,江芙月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措。
亲事,她确实是定下了。
据上门的媒人说,那男人是个走商,姓杜,长居七里,家中有地有宅,还有一位发妻。
江芙月是没见过这位杜公子的,只听说这人在对街茶馆与商客谈事时,无意间看到她的豆腐摊,一眼就相中了她,执意要娶她做二房。
光是抬进家门的聘礼,也有云绸五匹、银饰两箱,再加一对上等的金镯,算算也足有五百两。
江芙月哪里明白这些谈婚论嫁的道理。
但看后娘捏着金镯子啃咬,眼里竟是遮掩不住的光彩,转头就应了这门亲事。
还整日在江芙月耳边吹风,说像杜公子这样的家世,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
江芙月没有回拒,但也不明白,只晓得家里不会养她一辈子。
沙风再次席卷而来,吹去江芙月的深思,这次的风久久不停,头顶不断有枯黄的枝叶落下,刮过脸颊,很痛。
江兰待不下去,吵着嚷着要回家,两人便推着豆腐摊回到自家窄小的院子里,随跑回屋里避风。
进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原本凝聚成圈的阴云散开,烈阳从云层中懒散的冒出一角,暖光从窗棂缝中落在两人疲惫的脸上。
这天气说不上暖和,但也不冷,江芙月拭去额上沁出的汗珠,发愁如何烹饪这些未卖出的豆腐。
屋外却突兀传来后娘同男人的嬉笑交谈,江兰二话不说钻进床底。
江妈今日心情极好,半路又遇到杜公子带礼上门,说是要与江芙月会面,交流感情,结果一进院落,看到停在旁边的小车上还剩一大半的白豆腐,心里一时冒火。
可杜公子还在身侧摇着扇,她不好大发雷霆。
“月儿,杜公子来看你了。”
江芙月轻推屋门,怯生生的露出一双杏眸望去,只看后娘身边站着的男人衣装得体,身形算不上强健,面庞显瘦,眉眼细长,看着有些上了年纪。
她虽不懂情爱之事,但心里却明明白白的生出不适的情绪。
“还不快点出来?”后娘虽是压下脾气,但又看不惯她这幅磨蹭的样子。
江芙月听话的走上前,杜公子自上而下的打量她,摇扇的手不由加快。
“月儿啊,你带杜公子四处转转,顺便多了解了解。”后娘凑到耳边小声嘀咕道:“今日豆腐的事,我便不跟你计较。”
“来。”杜公子摇着扇邀她。
江芙月手足无措地跟上,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成亲前同杜公子相见。
她每次无意间抬眼,都能跟杜公子炙热的目光相撞,随又赶紧避开。
里祥镇只是弹丸之地,不出一个时辰便逛完了大小街道。
一路拘谨无言,唯有杜公子问她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十分体贴。
兴许是他的性格温和有礼,江芙月对他的印象有所反转,甚至想,如果嫁给他一生平和安稳,兴许不错。
“想吃这个吗?”杜公子指着摊车上的糖球问她。
串在一起的糖球撒着黄粉,看起来格外馋嘴,后娘平日给江芙月的用钱不多,她都用去买文墨,哪有机会尝上一口这般美味。
江芙月青涩的点了点头,脸上没来由的一红。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杜公子自然欢喜她的要求,连连买了两串给她。
气氛正好时,远远有马蹄踢踏的吵声,路人纷纷为远处那辆马车让开道。
江芙月还未下口咬下糖球,视线就被那辆反着光的马车吸引,这金色绸缎包裹的轿身十分华丽,像极了上辈子那男人的喜好。
她突然想起一双常常半眯着的凤眼,眼尾慵懒而轻翘,眸底永远是她看不透的情绪,被他瞩目的时候,好似四周一切都失了颜色。
“江姑娘,赶紧过来。”杜公子拽住她的手腕靠到路边,江芙月摇摇头,为自己方才的回忆自嘲一笑。
路人交头接耳,都不知这马车上坐着的人是谁。
“听说,车上坐着的是当今承王爷。”
承王爷,可是那位战功赫赫,要求皇上立他为王的皇子?
江芙月曾在茶馆听说书人说过这承王爷的事迹,年纪轻轻撒手皇权,只求做个无权无势的王爷,乐的逍遥自在。
与上辈子那权倾天下的男人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所以给她留了极深的印象。
因是集市,马车放缓了速度,从江芙月跟杜公子身前经过,里头坐着的人影印在白纱上,轮廓若隐若现。
一阵沙风自下而上的翻卷而来,吹起遮盖轿窗的白纱。
江芙月看清轿中的人,手中未吃的糖球哆嗦的落了地。
此刻入目的脸庞跟记忆中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相似到极致的一幕在她心里掀起了狂风,那是从脊背蔓延到头骨的凉意。
“江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杜公子看到她扔在地上的糖球,小声安抚她:“我再买一串。”
“不用……”江芙月扯住他宽袖的一角,余光却是朝马车扫去。
此刻,那几近陌生的眼睛正注视着这边,还是如上辈子一样,慵懒又轻佻的打量。
江芙月慌张的低下头,额上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明明自己已经做了人,却始终害怕重蹈上辈子的覆辙,怕他一身明黄高高在上的站在自己眼前,说出那句听似温柔,却又渗人的话。
“随朕回宫吧。”
那时一跃荣华的狸奴,只懂吃喝,又怎会想到几月后,日夜温柔宠她的男人,可以毫无迟疑将她赠与宫中妃子,用她此后受尽虐待的悲哀换得美人一笑。
“江姑娘?”不知沉思多久,直到杜公子轻轻推搡,才拉回江芙月的思绪。
定睛一看,马车早已驶远,只留一阵马蹄掀起的尘土,原来不过是她杞人忧天罢了。
“走吧。”江芙月像是躲过一劫,重重的松了口气,可心里又像是噎着块石头,久久沉不下。
轿内,商诀目不斜视的盯着窗外,直到过去半条街,他才收回神,慵懒的靠倒在圆枕上。
方才的惊鸿一瞥,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他偏就着了魔似得盯着,尤其是那头如墨晕染的乌发,他单单是看着,就生出想要抚摸的冲动。
他是被风沙迷了眼吗?
楚垣看主子一声不吭的盯着轿顶,还以为上头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半晌,只听商诀冷不丁说了句:“今晚在这留宿。”
楚垣大吃一惊,方才主子还嫌路途漫长,硬是要求明日就到陵城呢…现在怎么又变了想法。
也罢,主子本身就是善变的脾性。
“是。”
如墨的夜色蔓延天际,杜公子体贴入微的送她回到江家,可前脚刚迈进院里,这头顶便响起轰鸣入耳的雷声,淅淅沥沥的小雨紧跟着下了起来。
江芙月仰首观天,这阴云极厚,也不知多久才能雨停,出于好意,她拦下正欲撑伞的杜公子。
“不如吃顿饭再走吧?”
后娘自然是巴不得他留下,心里又喜又急,也庆幸杜公子没嫌弃江芙月。
江妈废着精力做了一桌菜,什么红烧鲫鱼、猪肉炖豆腐,皆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菜。
江爹从灶房的坑底挖出酿了多年的桃花酒,嚷嚷着要跟杜公子不醉不归。
哥哥也是夹着筷子,把好菜都往杜公子碗里盛,杯酒相碰时聊上几句商途学问。
唯有江兰半撑着脑袋,思绪飘忽不定。
江家人这股子热情劲,杜公子反倒受宠若惊消受不起,但又不好拒绝,只能连声道谢,敬了一杯又一杯。
“杜公子,少喝点。”江芙月看他脸上满是红潮,好意劝酒。
杜公子晃着脑袋直直盯着她,一双醉眼炙热又直白,江芙月有些不适的低下头,倏然之间右手却被他紧紧的抓住。
“我想尽快娶月儿进门。”
醉人虽是糊涂,但说的也都是真心话。
江芙月感觉到他的掌心如炭烧般火热发烫,可心头却好似噎住,身上莫名生出酥麻难忍的滋味。
她匆匆抽回手,下意识缩到背后摩挲了几下。
既然杜公子主动开了口,江妈自然也不遮遮掩掩,几步回屋掏出陈旧的书册,拿到桌前同他商讨吉日,说快不说迟,最后竟是潦草的定在了三日之后。
江芙月全程无言,心里那份不适还未散去,她扒拉着饭菜,满脑子都是那张与记忆重叠的脸。
记忆里,那男人也曾用手抚摸过她的毛发,就像清风拂过,柔软舒适。
唯一不同的是,她被他抚摸时,心里是欢喜的。
他的手不同于杜公子那般温热,反而是冰凉彻骨的,拂过的每一处都泛着龙涎香的气息。
怎么又想起他了。
江芙月轻拍额头,唇舌泛起涩涩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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