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早晨,天放晴了,日光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亮得晃眼。
陆晚晚起床,洗漱完毕,精神抖擞。
她看着镜中自己雪白红润的面颊,眼角里有浅浅翳影,她唇角的浅笑,变成了讥笑。
——昨儿夜里,祠堂那边又吵又闹。
陆锦云虚弱得晕倒了,饶是如此,陆建章愣是没去祠堂踏足。直到今天一早,陈柳霜闹了整整一夜,陆建章才找人将她们放出来,让她们在府内禁足,三个月之内不得出家门。
好狠心的父亲,用女如掌上明珠,弃女如蔽履杂碎。
晚晚收拾妥当,去老夫人的寿安堂吃早膳。
老夫人慈爱,吃过饭后,又留她在屋里说了话。
而陈柳霜母女,此刻刚从冰冷如地窖的祠堂回到院内。泡了个热水澡,骨头缝里还有祠堂内霜风留下的严寒,她们围坐在火炉边。
“母亲,我们落得这么狼狈,都怪陆晚晚。”陆锦云瑟瑟发抖,她恨得银牙咬碎,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陆晚晚反杀。
还毫无还手之力。
她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一丝凶狠:“我一定要让她死。”
陈柳霜脸沉如水。
她这个女儿什么都好,有勇有谋,就是太过莽撞。上一次在谢府她和自己交个底,自己还能帮她出出主意,确保万无一失,也不至落到这下场。
“陆晚晚该死,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在宁家人面前的颜面。”陈柳霜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件事肯定早就传到了宁家人耳朵里,惹得公婆不喜,以后你嫁过去日子怎么会好过?”
陆锦云哆嗦,哭着问她:“宁家会不会来退婚?”
“不会,宁家人最看中的就是颜面,肯定不会主动退亲。”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你和老太婆关系也不好,这些年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不一样,咱们家这个老太婆母家式微,家底薄弱,我当着家,所以她只能仰仗我。宁家夫人是大家闺秀,背后还有母家撑腰,不会像老太婆这么好糊弄。”
陆锦云拉住她:“母亲,现在我要怎么办?”
陈柳霜咬了咬唇:“宁蕴,你笼络住宁蕴的心,只要他护着你,还怕什么?正月十五昌平郡主办了场蹴鞠会,无论如何你都得去,这一次一定不能出任何岔子。”
“可是我还在禁足,父亲不会让我去的。”她眼泪掉了下来。
“他不让你去,你就不去吗?咱们家总还有人能说动他。”
“你是说……老太婆?”
陈柳霜道:“锦儿,去收拾打扮,咱们去给你祖母请安。”
陆晚晚留在寿安堂用午膳。
老夫人喜静,独居。午膳就她们两个人,也不拘谨。新年过后,老太太心情颇好,见了陆晚晚有说有笑,饭桌上也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同她话着家常。
“听说顾状元家老夫人最近往咱们这儿走得勤便?”老太太问她。
陆晚晚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慢慢扒拉着饭粒,细声说:“孙女儿也听说了。”
“她没见见你?”
陆晚晚摇头:“上回她来,四姨娘传召过,不过我害着病,不便见客。”
老夫人慧眼如炬:“你是不想见还是不能见?”
她甜甜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祖母,是我不想见。”
“这是为什么?”
“夫人受罚还在禁中,凡事只能四姨娘张罗。四姨娘是妾室,往后传了出去,妾室包管起嫡长女的婚事,父亲和我颜面上都过不去。”老夫人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有什么看不透的,陆晚晚也不藏着掖着,如实相告。
老夫人抬眼看了看清秀的陆晚晚:“你看得明白,那顾家的状元郎,你觉得怎么样?”
陆晚晚心想,老夫人是老派正统的人,便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和夫人看中便好。”
她脸颊浮起一片霞色。
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孙女乖巧天真,怕是被虎狼生吞活剥了都还不知道。
她捻了捻手中的佛珠:“虽说终身大事全靠父母之命,不过你也该找个合心意的,毕竟日子是你过。”
陆晚晚深吸一口气,扯出一抹苦笑:“哪有那么容易,这回我吃罪了夫人,恐怕……”
她点到为止,叹了口气。
老夫人默默心疼了几分,她说:“别人不为你打算,你自个儿得为自己打算。选夫选贤,一重德行,再重才华,三重情意,末重家世,你自个儿掂量着看。就说那顾状元,上次寿宴我见过他母亲,宁老夫人跟我讲顾状元随意打骂家仆的事,语态中透着几分天经地义的语气,我就觉得这人并非良配。这样的人家,嫁过去能得什么好?”
陆晚晚一惊,老夫人这番话和沈盼那日跟她说的一模一样。难道沈盼也是老夫人教出来的?可是不像,老夫人深居简出,同几位儿媳关系都寡淡,除了年节上她们会来请安之外,每月初一十五的请安都是免了的。沈盼也鲜少提起老夫人,两人看上去委实没有亲厚到说这些话的份上。
是她多想了吗?
她乖巧地点头:“愿听祖母教诲。”
老夫人又说:“女子出嫁,堪比再生。如果男子品行不端,空有满腹才华,万贯家财,最终也会会走上绝路,自毁生门;若他有端正的品行,那他定会承担起对妻儿老小的责任,这样,就算你们日子过得清贫,一辈子庸庸碌碌,也是无比富足;若是没有良好的品德,有才华至少能保妻儿衣食无忧,勉强还能过日子;可若你看中他对你的情意择婿,那便是将自己的余生往赌桌上推,赌赢了,他一生关怀你呵护你,不过我活这么大半辈子,见到更多的是输得体无完肤,毕竟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你明白了吗?”
陆晚晚如醍醐灌顶。
宁蕴空有才华,品行不端,上一世,她才落得魂归他乡的结局。只可惜,上一世,她和老夫人关系不亲,否则有老夫人为自己指点迷津,她也不至走到那般田地。
她想到自己受的苦,吃的罪,眼眶渐渐湿濡:“谢谢祖母,孙女儿明白。”
老夫人道:“起来吧,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想来,你继母也该来找我了。”
陆晚晚吸了吸鼻子,问:“以后祖母能为我参详夫家吗?”
老夫人闭目冥思片刻,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话已至此,剩下的事都得你自己拿主意。我能参详一时,不能帮你一世,去吧。”
“是。”陆晚晚细声道:“孙女告退。”
————
正月十五,昌平郡主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集会,邀请了大部分京城权贵。
昌平郡主为人圆滑,无论亲疏远近的权贵都邀请了,陆家也在其列。
那日陈柳霜和陆锦云亲去寿安堂,又是磕头又是将作揖,求她劝劝陆建章,让锦云得以去昌平郡主的宴会。
老夫人没有松口。
她们还颇为记恨,结果第二天陆建章就通知陆锦云去宴会。
母女俩喜出望外!
陆建章命李长姝给三个女儿各置办了几套行头,便去赴宴了。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陆晚晚如今再不济也攀上了镇国公府,今日去出头,若是有比谢家更显赫的权贵看上她,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看几个女儿的眼神,尤为慈祥和蔼,上车前,他嘱咐陆锦云:“去了不许生事,都听你大姐姐的。”
陆锦云落了眼泪往肚里咽,点头答应。
陆建章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大姐姐为你们求情,我真想把你在院子关到出嫁。”
陆锦云猛地抬头,是陆晚晚帮了她?
怎么可能?她会这么好心?
“二妹妹一时糊涂,行差踏错,大家都是骨肉姐妹,当然盼着彼此好。”陆晚晚微笑。
一个女儿不顾家族颜面中伤另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被迫害还反过来为施暴者求情。
两个女儿,两番行为,顿时高下立判。
陆建章深感这么多年自己教养的失败之处。
“多跟你大姐姐学学,看看人家的心胸。”他拂袖上了车。
陆晚晚抬眼,眼风掠过陆锦云,讥笑并着不屑。
她那天从寿安堂出来就去找了陆建章,她告诉他:“二妹妹总归是和宁家订了亲的,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再这么关着,倒像咱们家不给宁家脸面。父亲觉得呢?”
陆建章气糊涂了,他没想到这一折,处罚陈柳霜母女让他痛快极了。府上这么多人,竟然是陆晚晚来提醒他,他诧异:“二妹妹害了你,你不气吗?还帮她说话?”
陆晚晚眼睑微垂,轻咬了下唇,春水初生般的眼里闪着滢滢的光:“气,可到底她是我二妹妹,是父亲的女儿。若我不依不饶,会让父亲为难的。”
陆建章颇为感动。
这个女儿乖巧懂事,心胸又宽广。他很满意,心里的那杆秤往陆晚晚这边偏了几分。
陆晚晚浅笑,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想看看,现在陆锦云会用什么手段笼络宁蕴?
她很期待宁蕴和陆锦云交手。
上一世他们不是情意缱绻情比金坚吗?
最好现世也爱得难分难舍,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昌平郡主是当今皇帝亲弟弟昌平王的女儿。
十七年前,首辅林如安勾结当时的三皇子,趁当时还只是太子的皇帝在江南巡盐,伺机暗杀。昌平王为保护太子,遇刺身亡,留下了昌平郡主这么一根独苗。
昌平郡主自幼养在宫里,皇帝亲自顾看着长大,十分疼爱。
前年及笄分府,看上镇守西南的永平王世子。皇帝赐婚,两人成亲之后,他不舍昌平远放蛮夷,故而将昌平郡主夫妇二人都留在京城。
极得盛宠。
昌平郡府前香车华盖出入不绝。
“陆大人。”身后忽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陆晚晚脊背一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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