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亲王手指在椅子的把手上笃笃地敲着,听她话音渐落,复启眼看着杯底的一口凉茶问:“有没有感觉出别扭的地方?”
原来他也察觉出了不对,念瑭老实点头说,“有是有,但是奴才愚蠢,心里想的嘴上说不明白。”
睿亲王起身让座儿给她,念瑭不敢接受,桌案前是男人的天下,她最近距离的接触也就是小时候阿玛把她抱在膝头教她读书识字罢了,他带她过来,轻轻摁着她的肩膀说服她坐下:“我这阵子脑子不大灵光,你帮我理理思路。”
身下的狼皮褥子像一匹温暖的沼泽,念瑭坐在上头越陷越深,睿亲王从身后蒙上了她的眼睛,从袖口处传渡过来他身上的温度和熏香,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朝廷从户部调用白银二十万两的起因是什么?”他问。
念瑭宁心静气,追溯到了卷宗的开头,“回王爷,宏泰四十八年,河南的武陟,中牟两县需要修筑河堤,导引河流,于是河南巡抚彭谦彭大人便上书朝廷,请求拨调银饷。”
睿亲王暗暗点头:“朝廷在年初收到请奏的折子,二月间批复准奏,还专门在河道上设立了“副总河”一职,驻扎河南济宁,专管河南的河务。这个职缺便由河南巡抚彭谦兼办。宏泰四十九年三月初八,彭总督受诏入京,朝廷下旨命其时的户部尚书唐恭从户部外库太仓银库调银二十万两用于河道修筑。至此便是案发前整件事情的起因。”
案件的开头平淡无奇,如果事情发展的平顺,朝廷出资筑坝防汛,造福一方百姓,过上十年,这件算不上什么丰功伟绩的历史,即便能够载入史册,也不过是史官笔下区区几笔叙述而已,谁能想到事情的后续竟然逐步演化成了一桩朝野震动的丑闻大案。
虽然念瑭缩着肩头,姿态很紧张,但是比他预想之中的要镇定许多,揭露这件事的过往对她来说并不容易承受,无异于从她愈合的伤口上揭痂,再次让她受到折磨。
睿亲王犹豫了,他能感受到她欲要接近案件真相的那份迫切,然而他开始不确信自己这样的行为到底是为她提供帮助还是对她的再次加害,后者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念瑭不知道他为何停顿下来,只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玄绷得紧紧的,真相也许就埋藏在这堆卷宗下头,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挡她继续挖掘探询。
她挺直了腰身,脑子里一热道:“王爷接着说,奴才听着呢。”
一开始她的眼珠不安地在他手心里热燥燥地滚动,随着这句话出口渐渐平定了下来静卧不动,在这一刻他明白她下定了决心要勇敢的面对,他十分清楚自己不该为她拿主意,既然她有了决断,他便遵从她的意愿。
“太仓银库的积银通常是在八百万两左右,” 他接话道:“彭谦凭借皇上的谕旨到户部调用饷银时,账面上登载当时银库的积储有八百四十万两,但是在随后的盘库清点时,却仅剩下八百二十万两,当中整整有二十万两的出入。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户部随即又核查了数次,确定无误后,便依照规章律法,把此事上奏给了朝廷,皇上亲闻此事后,于宏泰四十九年五月初二命刑部立案,都察院协助监察。案件的结果就是刑部查明户部尚书唐恭为案件主犯,于宏泰四十九年十月初一判处死刑,株连三族……”
这寥寥几句话里,一大家子人转眼就没了,念瑭的喉管里像是被打了个结,呼不上气儿来,不管事情发生过去了多长时间,揭开心头那道疤,下头始终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睿亲王的指缝间涌出一股潮意,旋转了两圈又散了,面前这人是把硬骨头,认准了死理便不再回头,她的阿玛,额娘还有哥哥早在地间化成了一把枯骨,老天爷不会平白无故让她在世间苟活,她的肩头是载有使命的。
他容她缓了缓道:“前面所说大致就是这份卷宗的全部内容,我从头到尾又理了一遍发现不少问题,下面我问你答,把所有的疑点都挑拣出来,作为随后查案的参照。”
念瑭心如擂鼓,突突跳着,听他问道:“还记不记得这份卷宗里说当户部发现银库账目有异时,是谁上奏将这件事回禀给朝廷的?”
念瑭咬了咬唇,说出了她阿玛的名字,“回王爷,是户部尚书唐恭。”
“这就很奇怪了,”睿亲王道:“如果唐恭是案件主犯,贪污银两的事情败露,不该是延缓事情的发展,借机掩盖涂抹自己犯罪的踪迹吗?怎么会在彭谦前去户部借银当日,发现银两缺失的第一时间内,就立刻起折子上奏朝廷?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唐恭本人是被冤枉的,万万没想到日后会被污蔑成案件主犯,所以才会身正言明,如实陈述事实。要么就是他自以为自己的作案手段高明,并不会被拆穿检举。”
念瑭听了发急,为她阿玛辩解道:“奴才觉着这位唐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
睿亲王问她为什么,她嗫嚅道:“这世上当真有贼喊捉贼这么傻的人吗?奴才虽然不清楚朝廷衙门里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横竖是觉得那些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上的大人们不会是被人好糊弄的罢。还有,河南两县需要银资二十万两,偏偏户部银库里就短了二十万两,王爷您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睿亲王似乎赞同她的说法,甚至能察觉出他微微点了点头,“说到这里还有一处地方很可疑,户部的太仓银库设有大使、副使两位官员监管,任何银两征调都要凭据通过这两人经手,然而二十万两银子凭空消失,他们的手下却没有任何银子来往出库的文书记录,假定户部尚书唐恭是主犯,他们两人一定脱不了干系,因为未经大使、副使的批准,贮银是无法被调用出库的。”
念瑭大惊,“但是王爷,从案发开始到结案,这个案子仅仅注明了户部尚书唐恭是主犯,未有从犯,除了唐家获罪再无其他人受到牵连,这么说的话,太仓银库大使王兴志,副使阿海杰,他们两个人一定有猫腻!”
睿亲王不置可否,“先把他们放在一旁不论,案发后刑部这边也不对劲,一般来说,按照刑部的狱政章程,确认嫌犯以后,首先要把嫌犯关押监/禁,审案画押,确保犯人认罪,审录真实以后,才能审定罪名送大理寺复审。然而从宏泰四十九年五月初二到十月初一这整整五个月期间,刑部并未对唐恭下手,而是等到了九月末直接开单请旨,确立了唐恭贪污犯案的事实。”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