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厉若海看似不怎么愿意搭理风行烈,实际上却把他看得十分重要一样。
见了宝贝女儿就把徒弟忘了个一干二净的虚若无也不是真的不在意荆城冷。
倘若不稀罕,养在身边图个什么?费心教导又为了什么?给自己找罪受吗?
但是男人嘛,很多时候在很多方面就是糙得厉害,对自己糙,对别人也糙。
养育女孩子之时,或许还能稍微精细、温柔着一些,虽然不至于纵容对方的所有行为,偶尔也会严厉的指责,却不会吝于意态宽和、温声细语。
养育男孩子之时,却会粗暴到近乎惨不忍睹的程度,全然将对方当成了有吃有喝就能成天傻乐的无脑生物,半点不关心对方的玻璃心碎了几次。
女人虽然能稍微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去。毕竟男女有别,总是要避嫌的。
因此,虽然荆城冷有一堆状似将他视若亲子的貌美如花的师娘,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嘘寒问暖,实际上却并没有人关心他的心事,纾解他的烦闷。
偏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处于敏感多思、暴躁易怒的阶段,遇见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耿耿于怀,越想越憋屈。
故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的睡在车厢里,也未曾感到头昏脑涨的荆城冷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绑架了,并恰好看到车夫正在远处放水。
没人知道他当时在想些什么,但是几个时辰之后半数金陵内外的武林中人,半个多月之后半数大江南北的江湖中人,全都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江湖传言:“鬼王”虚若无的徒弟拐走了“邪灵”厉若海的徒弟!
甲道:“难道厉门主的徒弟是个水灵灵的小闺女?”
乙道:“哪能啊?是个男娃娃来着。”
甲道:“那拐他作甚?又不能生娃娃?”
乙道:“说拐就是拐啦?非得搁那跟我咬文嚼字是吧?”
甲道:“见怪见怪。”
乙道:“不怪不怪。”
甲道:“再说说。”
乙道:“说啥啊?”
甲道:“虚府主有何表示?”
乙道:“好像没有。”
甲道:“厉门主有何表示?”
乙道:“好像也没有。”
甲道:“我的娘嘞,这也心忒大了吧?”
乙道:“那你想咋地?那么大个人了,还能走丢了不成?”
甲道:“也对哈,又不是小闺女,有啥可管的?爱咋地咋地呗。”
乙道:“是极,男娃娃跟朋友伙跷家不是挺常见的吗?有啥好说的?”
甲道:“哎呀我去,老黑哥,我忽然想说,总不能是有啥子阴谋吧?”
乙道:“能有啥阴谋?那两位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结盟都嫌远。”
甲道:“也对哈。那就真是奇了怪了,这事是怎么传出这么老远的?”
乙道:“嘿,这有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多呗,逮着啥都可劲叭叭。”
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端坐于酒楼二楼靠窗的木桌旁,双眸清亮的瞟了一眼角落里正在闲谈的两个人。
他捋了几下唇边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抬眸看向了桌对面略显壮实的中年妇人,不由自主的喷笑出声。
妇人,既被迫易容成女子的荆城冷蓦地抬起犹带几分飘忽神秘之感的凌厉眉眼,唇畔泛起一抹冷笑。
他抚了抚斗篷下盘绕几圈的长鞭,从牙缝中挤出几不可闻的嘶哑语句:“那些围追堵截的人是谁?”
虚若无和厉若海自然不会做出那种到处派人找孩子的事,何况那些人……
要么就手持兵刃的追赶着他们要杀要打的,一副仇深似海的架势。
要么把他们往悬崖峭壁处驱赶,一副要逼着他们跳崖求生的架势。
要么下药把他们往黑店后厨送,一副要剁了他们倆包包子的架势。
甚至还派遣过精于暗杀的老弱妇孺和不通武艺的普通百姓搞偷袭。
短短的两个来月,他们就要没一天能闲着的,跑到哪便被追到哪。
风行烈神色一敛,眸光一滞,好似不明所以的反问道:“是谁?”
荆城冷叹了口气,作疲惫状,神色郁郁的道:“信又没送出去。”
他顿了顿,又道:“我大概回不了家了,你就让我死个明白吧。”
风行烈的内心是崩溃的,更崩溃的是他没有办法去解释来龙去脉。
关于他家“师娘”不只是个隐藏在暗处的大魔头,还是个典型的失心疯的事儿要怎么跟人说?
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若是令与他共患难的荆城冷心生质疑或心生芥蒂,反而会害死他好吗?
他可并不觉得李东南是在跟他们闹着玩,他们要是真的没能逃掉,对方就能真的弄死他们俩。
至于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对方能说出一箩筐的理由。
譬如,孩子不听话,跟别人跑掉了,多半是活腻了。
譬如,弄死一个风行烈,厉若海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譬如,江湖历练是必不可少的,他是为你好之类的。
至于当真一不小心坑死了风行烈,会有怎样的后果?
风行烈怀疑李东南会从手底下那些擅长易容的人里找一个顶替他的身份。
就像前几天假冒郑光颜来接他的那个人,动起手来他都找不出丝毫纰漏。
何况就算他活下去了也没处说理,毕竟他自己都能感觉自己成长了许多。
想到这,他满腹辛酸的直视着荆城冷,倒打一把道:“不是追你的吗?”
他并不怨怪李东南,因为他很清楚对方一直都是一条毫无人性的美人蛇。
怨一个好人不够好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卑劣,怨一个坏人恶毒却是有病。
没病的风行烈决定含糊其辞的带过这一茬,日后再补偿被连累的荆城冷。
至于对方擅自带走他的行为才造成了这一切,他早就已经的忘在了脑后。
荆城冷静静地凝视了风行烈一会,蓦地低垂下眉眼,随手抄起了筷子。
他语气平淡的道:“不是追你的,也不是追我的。大概是认错人了。”
比起长在深山老林的风行烈,自小便混迹在满目皆“戏子”的都城,又接触过背后阴私的荆城冷怎会缺少察言观色的能力?
他能够看出神色间隐含的愧意,可他不想深究,或许十年后他会觉得这样心态是可笑的,但少年人的多情总是难以避免的。
无论怎样的人,年少时都是一般无二的“勇敢”,怀抱着一颗尚且滚烫鲜红的心,既不愿意怀疑他人,也不怕被谁所背叛。
风行烈还不至于迟钝到感觉不到对方的退让,也不至于无知到不明白这份退让有多么的可贵和沉重,不禁越发愧疚了起来。
他羞愧难当的半倾倒手边半满的茶杯,又悄无声息的将其重新扶起,旋即飞快的在桌面上勾勒出粗细不一的波浪般的线条。
他抬眸瞟了荆城冷一眼,连指带点的悄声道:“从这里绕过这里,穿过这里,再绕过这里。只要进了秦岭我们就安全了。”
荆城冷瞥了一眼山河起伏明晰的局部地图,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哦。”
他伸出手,在桌上的半空中勾了小半个月牙,又道:“从这里走不行吗?”
风行烈道:“你能凫水吗?”
荆城冷道:“我长于江南。”
三江三湖声势偌大的摆在那里,有几个江南人没下过水?
风行烈道:“好。”
他又比划了几下:“那就从这里走吧,还能稍微快点。”
荆城冷委靡不振的道:“但愿吧。”
但愿别再被人当成鸭子赶来赶去,不得已的偏离了方位。
风行烈霍然起身,斗志昂扬的道:“走吧,带你回家。”
荆城冷:“……”是回你家,又不是回我家,提不起劲。
风行烈催促道:“快走!快走!不可以超过两刻钟的。”
超过两刻钟不容易清理踪迹,超过半个时辰容易被堵住。
荆城冷默默地将剩余的馒头装进布袋子里,终于站起身。
两名少年人下了楼,远离这条位于偏僻小镇的坎坷街道。
宛如背景板一般的甲和乙,有志一同的唉声叹气了起来。
甲道:“这茬学生也不行啊,跟咱们那一期的完全没得比。”
乙道:“是极,行动规律都让人摸出来啦,这也忒没用了。”
甲道:“等会再审查一次,拿不到五个优的全都刷下去吧。”
乙道:“嘿,轮到你当考官,他们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啦。”
甲道:“小孩子家家的没得分寸,多学点东西也是好事儿。”
乙道:“得嘞,再来最后一轮,等完事了就回家生娃娃咯!”
甲道:“对了哈,小公子不会记仇、告状吧?”
乙道:“告也没用,咱家公子只会嫌他无能。”
对此一无所知的风行烈和荆城冷在翌日午后再度并肩作战。
并以双双负伤为代价,险之又险的窜入了连绵起伏的秦岭。
跋山涉水的日子转瞬即逝,不知追兵已退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停歇。
数日之后,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的两名少年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然后,不是期待已久的松懈,而是长久的,隐含惊诧的静默。
荆城冷面无表情的移开了视线,率先开口道:“这是你家?”
风行烈怔怔地凝望着远处的建筑群,不确定的道:“或许。”
他只知道家里要修葺房屋,但他哪里知道会修葺成这幅模样?
这哪还是深山之中的门派,这是一座宛如仙宫的盘山之城吧?
尚且未到林木萧萧,草木枯荣之际,缤纷多彩的秋日盛景美的宛如绮梦。
湖光山色两相宜,牧场田野分左右,万木争荣半掩街,雕栏玉砌犹可见。
风行烈却看向了草地上连踢带踹、连顶带咬的“打群架”的牛羊和马匹。
荆城冷也跟着举目而望,眼角不由地微微一抽:“它们经常这样吗?”
风行烈莫名窘迫,面红耳赤的道:“我家养得马,脾气都不怎么好。”
话音刚落,一道遥望之下模糊不清的黄褐色从仙宫上打着旋掉了下来。
紧随其后,缓缓坠落的是一抹衣袂翻飞,乌发如灵蛇般舞动的桃红色。
最后径直而下的,是一道手里好像握着一根针一般的洁白如雪的身影。
风行烈急声道:“走。”语罢,他提起内气,飞奔而去。
荆城冷目瞪口呆了一会,才慢吞吞的,警惕的走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使力“追上”拼命扑腾、又嚎又叫的“活泥鳅”,厉若海飞快的刺出了一枪。
他将无力反抗的“活泥鳅”往上方高高地甩起,如有实物的凭空踩踏了一下。
他缓解了一下坠落之势,旋即又用枪尖接住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活泥鳅”。
如此反复了几次,距离地方仅有两丈的厉若海将“活泥鳅”甩落在了地面上。
他探出一臂,接住轻盈的坠落于臂弯之间的李东南,悄无声息的踩在了地上。
李东南瞟了一眼四仰八叉的仰躺于地面,又哭又笑又打嗝的长发披肩的男人。
他轻哼了一声,隐含不满的看向了厉若海,似嗔非嗔的道:“你又救他!”
厉若海瞥了一眼脚下青色,面不改色道:“糊一地红的白的,不好冲洗!”
李东南假哭道:“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居然跑去和花和尚殉情!”
厉若海用眼神示意:接着编,我看你能编出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东南眉心微颦:“你践踏我的气场,就像践踏我的心意。”
厉若海:“……”顺脚就踩了,省时又省力。
鹰缘蓦地翻身而起,无视了救命恩人,深情款款的仰望着杀身之敌。
他一边打嗝,一边断断续续的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厉若海用凝霜覆冰般的眼眸看向了他。
李东南也用迷离潋滟的眼眸看向了他。
鹰缘不痛不痒的咧开了嘴唇,又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嗝。
他眉飞色舞的道:“我们是仇敌、是知己、是……”
厉若海甩手便是一枪,冷声道:“真当我是泥捏的?”
生生被钉在地上的鹰缘双手握着立在肋骨下的枪杆,终于止住了打嗝。
他抽噎了几声,中气十足的嚎啕大哭道:“裂了,裂了,肝儿裂了。”
厉若海毫无动容的俯视着鹰缘。
李东南笑靥如花的道:“活该!”
他顿了顿,又道:“可知错了?”
鹰缘涕泪横流的道:“错了,错了,下次还敢。”
风行烈骤然而至,不明所以的道:“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身影,不由得眼前一花。
得见青山绿水,得见山花烂漫。
得见玉兔金乌,得见晨露晚霞。
得见山河万里,得见红尘万物。
虽乐赏却不沉迷,满心皆安宁。
虽感叹却不执迷,满心皆安宁。
所见皆安宁,所闻皆安宁,所想皆安宁。
风行烈呲牙咧嘴的回过神,心道:为何要“安宁”?
强行的令人平心静气、无忧无怖,这是要干什么啊?
他默默地在鹰缘的头顶上贴了个“大坏蛋”的标签。
他静静地看向李东南,双眸不由自主的闪烁了几下。
好看!这身衣服看起来既鲜亮又婉约,特别的好看!
厉若海不着痕迹的打量了风行烈几眼,一语不发。
风行烈恰好迎向了他的视线,登时便笑得傻乎乎的。
李东南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又指向了惨兮兮的鹰缘。
他简明扼要的解释道:“他调戏人家,动手动脚的那种哟。”
鹰缘声嘶力竭的辩驳道:“不是调戏,我们有宿世的情缘!”
语罢,他气息紊乱了一刹那,随后唇角便溢出来了一条血线。
李东南斜眼看他,言笑晏晏的道:“倘若生吞了对方,就能破碎虚空的那种么?”
他轻声慢语的嗔怪道:“真是的,我都已经忍着没吃你了,你又何苦来招我呢?”
鹰缘喉间一哽,泪眼婆娑的扬起脸,看向了半空中常人无法看到的“梦幻泡影”。
端坐于金莲台之上一身华光的佛陀与侧卧于黑莲台之内周身迷雾的魔罗默默对峙。
那是他尚未开始便已然凋零的爱情!
说好的道与道之间的吸引高于一切呢?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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