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酉时五刻,皓月初升,落日却未尽。
天幕被渲染成一条左边滚着薄枣色包边的灰蓝色绸缎,清新而曼丽。
奈何花街柳巷之间的灯火点的太早,烧的太烈,勾勒出一望无际的火红。
灼人眼球的浓艳重彩遮天蔽地,压过了诗情画意,徒留下一片空洞的绮丽。
刺眼的殷红,静静地映照在拾级而上的四个人的周身,彰显出一股不详的预兆。
已然被自迈入这条街便时刻缭绕在四周的不详氛围所包围的钟离伊人却早已灵感迟钝。
走到隐隐能听到调笑声和暧昧响动的二楼,她拉了拉钟离无云的袖口,一脸的跃跃欲试。
钟离无云回眸瞥了她一眼,见她摆出一副想要跑去趴门缝的架势,连忙拉住她的手:“别闹。”
钟离伊人摇了摇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娇气的撅了撅嘴,眼珠左右乱转的道:“哦,那好吧。”
她随手在路过的,丫鬟打扮的少女后腰摸了一把,唬得对方含羞带怯的剜了她一眼,踩着小碎步跑了。
钟离无云眨了眨眼,突然觉得钟离伊人的那些小姐妹们有点危险,或者说她们未来的相公头上有点绿。
秀娘凝视着被鸨母紧紧抱住的肥猫,忧心忡忡的模样简直像是它快死了,半点心力都没分给两个小的。
鸨母半侧头,瞟了两位“小公子”一眼,倒是挺想调侃这对年少轻狂的“小兄弟”两句。
她思量了一下,还是管住了自个的嘴巴,一言不语的继续往楼上走,并提快了几分速度。
顺利越过了寂静无声的三楼,来到了仅有三间屋子,其中一间便已占了半个楼层的四楼。
三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恰好推门而出,一个提着水壶,两个拎着食盒,齐齐娇声问好。
装了半天柔弱的肥猫再也按捺不住,奋力挣开了鸨母的双臂,借着她饱满的胸脯当支点,一个高蹦了起来,撞开了门。
云雾般缥缈的纱帐中,钟离妄推倒了面前成双成对的骨牌,侧身弯腰,向倒腾着四条小短腿冲向他的肥猫张开了双臂。
燕十三黑着一张脸,瞄了一眼桌面上的牌,蓦地抬起了眼眸。
他杀气腾腾的看向了门口不自觉抱成一团的七只鹌鹑,沉声道:“我已经等的太久了!”
万籁俱寂,除了正在你蹭我一下,我摸你一把的钟离妄和肥猫,屋里屋外的人都僵成了一块石头。
被六个爆发出潜力的八爪鱼包裹在正中央,又被滔天的杀气重点照顾了一番的钟离无云一脸麻木。
他顶着生无可恋的表情,配合着对方时常会有的装X说话方式:“我来了,你不用再等了。”
他顿了顿,恶念突生,倏地笑道:“我说爹啊,受了委屈就乱放杀气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燕十三静默了一瞬,收敛了气势,垂头丧气的道:“哦,我知道了。”
钟离妄单手抱着肥猫,勾了勾手指,轻笑道:“先进来吧,吃完饭再说。”
钟离伊人在心里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先关心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的钟离妄竖起了大拇指。
约莫两刻钟后,吃饱喝足的钟离无云和秀娘顶替了清欢和头牌娘子,坐上了钟离妄他们这桌。
肥猫乐不思蜀的跟四个大胸脯的小姐姐玩闹着,吃足了嫩豆腐。钟离伊人则被一个娇俏甜美的矮个子小姑娘拉了过去打双陆。
不远处的纱帐后,四个鲜妍娇嫩的姑娘围桌而坐,也在打着马吊。剩下的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兴致勃勃在角落里玩起了投壶。
十四个姑娘,一个都没有少,还有四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她们每一个人都是言笑晏晏的,眉宇间带着从未有过轻松和惬意。
鸨母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她脚步轻快的走向了楼梯,走向了所有人都会幸福的未来。
迈步之间,她忆起了大概一个半时辰前的后续,黑衣侠客宣布这些姑娘们自由了,但姑娘们却完全高兴不起来,个个面露惊慌,心下惴惴不安。
不是因为她们不相信他,而是因为就算得到了一时的自由,对于她们这些貌美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子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说不得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又被哪个抓了去,转卖于他人之手,若是落到毫无人性的魔鬼手里,岂不是会比现在更惨?
她们想要厚着脸皮再度需求帮助,又开不了口。人家又不欠她们什么,凭什么要管她们一辈子?
沉郁的气氛中,因着之前看到她被人恐吓、胁迫,又无法施以援手的龟公机灵的唤来了带着一大帮家丁、打手的东家和少东家。
然后……素来自持身份的东家和飞扬跋扈的少东家以她从未见过的谄媚表情、鞠躬哈腰的围上了钟离公子。
一个喋喋不休的问出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譬如“我还能活几年?”“我家是不是要完蛋了?”“我这是要遭报应了吗?”“我还有的救吗?”之类的话,随后便跪倒在地,哭喊着“我再也不敢了!”“先生救我!”“恳请先生饶我一命!”。
一个拍着胸脯说赶明就把楼里所有姑娘、丫鬟,还有庄子里正在教养的丫头们的身契全部销毁,直接把这栋楼卖了,换个地方建个绣坊让她们当绣娘,保证让她们安稳度日,随后也跟着跪倒在地,赌咒发誓从今以后造桥修路、行善积德,以赎罪孽。
再然后,看起来似乎快要气疯了,满头银发无风自动、飞扬而起的钟离公子一手提溜一个,拎着他们走到了楼梯口,一脚一个的把他们踹了下去,怒吼道:“赶紧去,不然本尊现在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父子二人顶着一脸撞出来的青紫,感激涕零的磕了两个头,劫后余生似的又哭又笑,搀扶着彼此带着那些一脸茫然无措神态的家丁和打手走了。
鸨母脚步一顿,打了个哆嗦,小声嘟囔道:“钟离公子,该不会是位龙子龙孙吧?”
钟离妄:“……”是被你们这些二百五当成魔头转世的爷爷!
他磨了磨后槽牙,恶声恶气的道:“想什么呢?还不洗牌?”
燕十三有气无力的道:“我能不打了吗?”
钟离妄冷笑道:“你怕了吗?你不行了吗?你还是个男人吗?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
燕十三凝视着他,冷声道:“你出千。”
钟离妄轻哼道:“你凭什么说我出千?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就敢空口白牙的诬陷别人,小人行径。”
燕十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沉声道:“你发誓没有出千!”
钟离妄道:“你让我发誓我就发誓,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燕十三想了一下,颔首道:“有道理。”
钟离无云:“……”就你这德行,活该被人欺负。
牌显然是不能打了,钟离妄将注意力转给了钟离无云。
他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你长大了,想女人了?”
钟离无云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不是我想。”
他指了一下秀娘,又指了一下钟离伊人:“是她们想,我是陪她们来的。”
秀娘:“……”虽然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怎么感觉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一双双多情的明眸悄悄地流转在秀娘和钟离伊人的身上,隐含着柔软的笑意。
钟离伊人含情脉脉的望着对面的少女,笑吟吟的道:“我想你,你想我吗?”
少女怔了一下,嘴角挑起,唇边勾出两个酒窝,软声道:“那要看你有多想喽。”
钟离妄满不在乎的点了下头,又问道:“她们想,你不想吗?”
钟离无云见他似乎挺认真的,端正了态度,摇头道:“我不想。”
钟离妄道:“哦?为什么?”
钟离无云道:“酒是穿肠毒,色是刮骨刀。想要出人头地,就该心无旁骛。”
燕十三捋了捋手指,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有些开不了口。
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看待事物的眼光也是不同的,他不该拦着对方。
钟离妄道:“你想出人头地?为什么?”
钟离无云状似羞涩的抿了抿嘴,微笑道:“年轻气盛,总是想要闯一闯的。”
钟离妄点了点头,轻轻巧巧的道:“那你去吧。”
他‘看’向燕十三,淡淡道:“你不是收了个徒弟吗?带你儿子去认个门。”
燕十三道:“不是徒弟。”
钟离妄嫌弃道:“啧,爱是不是,随便你。”
他点了一圈,恶声恶气道:“我把你们养这么大,你们也该自己出去找食了。都走吧!”
燕十三:“……”我什么时候成你养大的了?
“师父!”钟离伊人一时激动,飙出来原声。
她抛下和她互相撩拨了半天的少女,眼眶泛红的扑向了钟离妄:“你不要我了吗?”
钟离妄伸长了胳膊,手掌抵在她的脑门上,拒绝她的“投怀送抱”:“你可拉倒吧,你每年离家出走两次,每次三到十五天,稍微拉长一点时间又能怎样?分明是只野猴子,装什么恋家的小奶狗?正好你们组上队……”
他指向神色平静的秀娘:“有自愿抗刀的,遇见危险就把她推出去。”
他指向一脸无语的燕十三:“有训好的猎犬,放出去半刻钟就能咬死一条街的人。”
他指向一脸警惕的钟离无云:“有满肚子坏水的,也不怕谁算计的你们掉坑里爬不出来。”
最后,他看‘向’钟离伊人,难得温声细语的道:“甜瓜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别再莽莽撞撞的了,要好好保护大家。”
钟离伊人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的道:“我记住了,我会努力的。师父,你安心的去吧!”
钟离妄怔了一下,抓着她的脑门一顿狂摇,咆哮道:“去什么?我去哪?兔崽子咒我死吗?”
“啊!啊!啊!放开我!脑浆要被晃出来啦!”钟离伊人捶打着他铁箍似的手臂,奋力自救着。
钟离妄冷酷无情的摇晃着她的小脑袋瓜,像是在摇晃着骰盅,一字一句的道:“银子没有了,你们沿街讨饭去吧!讨不到就让大四喜陪人睡觉换银子,不拘男女,反正他是个隐藏的断袖,尤其喜欢比他小几岁,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文韬武略无不精通,还会使剑的男人。”
钟离无云不可置信的看向燕十三,讷讷道:“爹,原来、原来……”
他面露恍惚的道:“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你不和我娘成亲的原因吗?”
燕十三愕然的瞪大了双眼,急声道:“我不是!他乱说的。”
他拍案而起,怒喝道:“钟离妄,你竟敢……”
钟离妄将已经被晃的头昏脑涨的钟离伊人扔到秀娘的怀里,霍然起身道:“竟敢怎样?竟敢辱你名节?小妇人承受不来这番羞辱,是不是该横剑自刎以示清白?”
燕十三握紧竹棍,咬牙道:“我……”杀了你!
钟离妄抢话道:“我怎么样?我再也不跟你好了?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他卷起舌头,阴阳怪气的道:“我要打系你个大坏蛋,打系你,打系你,小拳拳捶你胸口。”
燕十三连放狠话的机会都抢不到,气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于地。
钟离妄道:“无云都说了酒是穿肠毒,色是刮骨刀,你怎么没有这个自觉?你看你,才三十来岁就被掏空了身子,不过说两句话就血压飙升,若是说个百八十句还不得横尸当场?”
燕十三深吸了两口气,精气神合一,低喝道:“去死!”
钟离妄一把揪住钟离无云的后脖领子,举起他送了上去。
钟离无云目光呆滞的看着停留在他面前的竹棍,感觉鼻梁火辣辣的疼。
燕十三面上惊怒交加,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呵斥道:“卑鄙。”
钟离妄道:“彼此彼此。”
钟离无云摸了一把挂在腰间的剑,踢了踢悬空的腿,郁卒的道:“我是应该伤心我长得太矮了,还是应该伤心我学艺不精,连拔剑护身都没来得及?”
钟离妄道:“你应该感慨我力气大,速度快。所以你们学武功有什么用,既没有我有劲,也没有我快,一群废物还想混江湖。话说江湖到底是什么玩应?养鱼场吗?为什么要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因为你们都是鱼,只能随波逐流,不敢逆流而上,化身为龙吗?”
钟离无云忽略了一堆垃圾话,慢吞吞地道:“你力气确实大,但你的速度并不快,只是我没有防着你,爹也收了几分手,才让你钻了空子。”
钟离妄嗤笑道:“罢了,不跟你们玩了。”
他放下钟离无云,向肥猫招了招手:“胖子,我们也该走了。”
肥猫丢下了小姐姐,屁颠屁颠的奔向了他,私聊道:“去哪?”
钟离妄仰天大笑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风乍起,有人朗声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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