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从来就不是一个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宛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的男人。
已然年过三十,既没有修炼童子功又没有什么隐疾的男人,能够守身如玉才是奇了怪了。
可他今天不是来眠花宿柳的,就算他想要折柳攀花、一享风流,也不会选择和钟离妄一起。
且不说旁的,光是不管如何白嫩的美人,在钟离妄附近都会被衬成黑煤球,便足以让人倒尽了胃口。
既然如此,他自然会选择一个明显看不上他,甚至排斥他,不会往他身上倚,也不会动手动脚的了。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表现出“受制于人”,也不代表他忽然成了心胸宽广的圣人,受人欺负也不吱声。
‘看’到经受了蛊惑,显然有所意动,踯躅着试图围上美人榻的姑娘们,燕十三幸灾乐祸的笑了笑。
每个男人都曾经幻想过摘下高岭之花,女人自然也不逞多让。越是可望不可即,越是叫人心痒难耐。
钟离妄依旧横卧在美人榻上,罩在长袍外的轻纱长衣散落开来,衣摆处织着孔雀翎的纹路,从不戴冠及钗的银发大半披着,头顶和两鬓处编出了几条细细的麻花辫,平整的梳在后脑处,连条发带都没有系,却未有松垮的迹象。
他并没有如往常般用白绫遮住了眉眼,饱满的额头、凌厉的剑眉、浓密的羽睫,高挺的鼻梁,薄厚适宜、形状姣好的嘴唇皆是展露于外,即便有着近乎咄咄逼人的凛然气势和骇人的纯白,依旧俊朗到足以令任何女人心肝乱颤。
何况他还似乎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能够让惯于插科打诨糊弄人的老鸨硬生生逼着楼里正在酣睡,或者刚送走了昨晚的客人,还没来得及休憩一下的姑娘们不到巳时便一同前来待客,包括一贯被人捧着哄着的头牌娘子。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位公子必然是极其了不起的,若是能得了这位公子的青睐……
钟离妄冷冰冰地道:“两尺内,打断一条腿。一尺内,打断两条腿。三寸内,四肢全都扭成麻花。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被这样恐吓了一通,谁还敢接近他?别说接近他了,胆子并不太大的姑娘们个个被吓得小脸煞白,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一时间,鸦雀无声。
燕十三放下了手,打量着身旁女子,询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的鼻尖溢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浑浑噩噩的道:“清欢。”
闻言,端坐在筝案前,宛如大家闺秀般的少女从凝结的气氛中抽身而出。
她以柔情似水却又不会显得过分亲昵的目光看着钟离妄,轻笑道:“公子好气魄。”
不管对方是情真意切的还是玩笑开得过了火,总要打个圆场,缓解尴尬的气氛才行。
而女人取悦男人的办法无非就那么两种,状似仰慕憧憬的神情,恰似真心实意的夸赞。
钟离妄‘看’着燕十三,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嘴角,轻哼道:“气不破,又不是气鼓鱼。”
少女怔了一下,掩唇轻笑,素腕纤纤,嗓音柔婉动人:“公子好风趣。”
钟离妄懒得搭理她,随口道:“哦,那你弹个能让我随风而去的曲子。”
少女:“……”奴家做不到!
燕十三凝视着维持着惊魂未定神色的清欢:“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欢微微颔首,曼声道:“清雅恬适,自生欢喜。”
“哦。”燕十三手腕一转,用竹棍扫开放在自己腿边的空酒壶:“知道你应该干什么吗?”
“是,公子请稍等。”清欢撑着软绵绵的双腿站起身,走向摆了几盘瓜果点心和几个酒壶的圆桌。
钟离妄静默了半晌,呵斥道:“都杵那干什么?该唱曲的唱曲,该跳舞的跳舞,谁跟你们玩一、二、三,木头人了?”
颤颤巍巍的道歉声交叠在一起,七、八个姑娘手忙脚乱的跑回了垂下的纱帐之后,浑身僵硬的延续着半刻前停下的舞乐。
燕十三道:“还不是被你吓的,有点自觉好吗?”
钟离妄冷哼道:“心志不坚,不堪大用。”
燕十三一脸麻木的道:“你想让她们有何大用?是拿剪子捅死恩客,用板凳砸死龟公,拎菜刀砍死老鸨,还是与各个勾栏院中的姐妹们互通有无,揭竿而起?”
双手捧着摆放着酒壶、酒杯和两盘水果的清欢踩着小碎步走向了他,闻言,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暗道:这俩人,该不会是哪来的叛党吧?该不会东家也是叛党吧?
她越想越害怕,恨不得立马跑出去报官。
钟离妄理直气壮的道:“有什么不对吗?有压迫的地方就应该有反抗,自己不反抗还埋怨命运不公,脑袋被驴踢过吗?人总是要靠自己的,指望别人有什么用?”
他‘看’向纱帐里虽然容貌鲜妍,内里却已腐朽的少女们,继续道:“被卖掉的时候年纪小,没办法反抗,或者抱着为谁牺牲的愚蠢念头没什么。之后因为长相或者才艺无法达到一等,不能给官员和富商当丫鬟或妾室,只能沦落于风尘也没什么。甚至因为心里太过苦闷,做出自暴自弃的模样以作宣泄也什么。但是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赎身银子拿去养那些白眼狼的穷书生,指望人家功成名就后来救你的,是中邪了还是魔障了?”
他半侧过脸,看向跪坐在地毯上,给燕十三倒酒的清欢,冷笑道:“一百个秀才里面,有一个能考上举人的吗?一千个举人里面,有一个能考上进士的吗?就算考得上,又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被喂过绝孕药,伤了身体的你能活到那个时候吗?就算你能活到那个时候,楼里能养你到那个时候吗?我还没见过哪个楼里的姑娘能赖到二十五岁的。还是你以为你的心上人当真是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很快就能崛起?”
清欢放下手里已然半空的酒壶,眼眶微微泛红,咬着下唇不吱声。
这年头哪有什么纯粹的清倌人,不过是抬高身价的手段。过了一定的年岁又没有冤大头给她们赎身,终归还是要陪人过夜的。
已经陪过不少人,清白荡然无存的女子,哪还有什么底线可言?又怎会因着被人抬一下下巴便心生厌恶,还不是心有所属吗?
她也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所求无望。但人这东西,在黑暗中沉沦的越久,越是忍不住向往光明,即便明知虚幻,亦是无法放手。
钟离妄伸出一小节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嘴角,语气平淡的道:“就算是能够崛起,你又凭什么觉着他会回来找你呢?迎娶一个既能延续香火,又能持家有道的京中贵女,岂不是对他的仕途更有利吗?就算他还愿意接纳你,毕竟良贱不通婚,你只能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待到色衰时,恩尽日,爱弛也。”
歌舞在不知不觉间又停了下来,十来双弥漫着水雾的明眸凝注在了清欢纤弱的躯体上,十来张娇美如花的面庞上有志一同的挂着同病相怜的哀切悲恸。
她们之中,也不是没有犯过傻,被负心汉骗过的。更是亲眼看到过无数同甘共苦的姐妹们为了某个不值得的臭男人或香消玉殒或疯癫发狂的悲惨下场。
晶莹而滚烫的液体滴滴坠落在清欢的裙摆上,洇开一朵朵凄艳的小花。
她垂着头,细细的哽咽了一声,声若蚊蝇的道:“我知道,这就够了。”
燕十三:“……”为什么又发展成这样?什么毛病?
他随手抄起酒壶,嘴对着嘴,“咕咚咕咚”的灌起了酒。
钟离妄道:“你图什么?心悦一个人,就可以糟蹋自己了吗?”
清欢扬起娇媚的小脸,泪中带笑,笑靥如花,嘴角的梨涡分外显眼。
她用甜蜜的语气,念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钟离妄挑起一边眉毛,低声道:“不后悔。”
清欢释然的笑道:“不后悔。能够邂逅陆郎,清欢此生足矣。”
即便一腔情思错付,即便此生不再相见,即便有朝一日会悔不当初。
但她无法忘怀,绮窗下向她挥手告别的少年,和少年眼中满溢的情意和不舍。
会等他回来,答应了会等他回来。能够等待一个人的归来,是何等幸福的事?
钟离妄蓦地笑了:“恭喜你,运气不错,没有所托非人。只要你没有病死在这个夏天,今年秋天,你的心上人度过了乡试,考上举人便会来接你,带你一起进京赶考。虽然他以后的确会再娶他人,但在你活着的时候,他只会守着你一个人。”
他顿了顿,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如果你没有病死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大概还能活十五年左右。他大概还能活二十年。啧,两个连四十岁都活不到的短命鬼,这就是所谓的情深不寿吗?不对,是因为你们从幼年到年少的时间段里都没有好好吃饭,乖乖睡觉,把底子熬坏了。”
清欢:“……”
众女:“……”
燕十三:“……”
他默默地站起身,龙行虎步的朝着钟离妄走去。
钟离妄‘看’着在美人榻边俯下身的燕十三,冷声道:“你作甚?”
未等对方回话,他疾言厉色的道:“别碰我,这屋里就你最脏了!”
燕十三道:“为了不让她病死在这里,把你身上的银票交出来吧。”
钟离妄指了下一旁的架子,淡淡道:“不在身上,在斗篷的暗袋里。”
“哦。”燕十三应了一声,直接拽走了挂在横杆上的雪白斗篷,抬腿就走。
房门敞了开,又关了上,除了钟离妄,屋里人的皆是一脸恍惚,满心迷茫。
约莫一刻钟后,燕十三回来了,身后跟着同样双目呆滞、神情恍惚的鸨母。
燕十三瞟了一眼始终不肯离床半步的钟离妄,又看向面上泪痕已干的清欢。
他抖了抖手中的一叠纸,朗声道:“好了,解决了。”
鸨母站在燕十三的侧后方,畏怯的瞄了一眼他挺拔如山的脊背。
她摸了摸被竹棍削掉了一缕头发的鬓边,有气无力的宣布道:“你们十四个的身契,都在这位公子手里,收拾行礼跟公子走人吧!”
她在心里哭成了一头刚被阉掉的驴子,暗暗哀嚎道:楼里的姑娘少了一半,东家会生吃了她吧?但她真的不想被一根竹棍抽死啊!
燕十三扭头横了她一眼,举了一下手里的身契,冷着脸道:“自己过来拿,拿完爱去哪去哪,别跟我走。”
钟离妄冷哼道:“大四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把人都赶走了,你待会给我唱曲吗?”
燕十三道:“好啊!我给你唱满江红。”
钟离妄道:“唱满江红?我看你是想把我杀人放血,染红半条江吧?”
距离钟离妄方圆十里的范围内后,肥猫便感觉到了他们俩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
它推断出某个成天说别人是偷窥狂,其实自个也是偷窥狂的家伙在哪里,默默地为身边的三个小作精哀悼了三秒。
至于告诉他们?不可能的,下辈子都不可能,反正挨骂的又不是它。
紫金交加的晚霞下,还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的秀娘打扮成了一个尖嘴猴腮、枯瘦矮小的男人,正满怀向往的赶着马车。
车厢里,两位形容得体,容貌俊秀可爱的“小少爷”相对而坐。
钟离伊人双手抱着体积对她来说过大的肥猫,颦眉道:“好紧啊,快要喘不过气了。”
并不需要易容改装的钟离无云单手托腮,手肘杵在矮几上,事不关己的笑道:“自作自受。”
钟离伊人剜了他一眼,语气笃定的道:“你嫉妒我胸大。”
钟离无云的眼角抽动了几下,气若游丝的道:“你高兴就好。”
钟离伊人昂首挺胸,自豪的道:“你这辈子都只能一马平川。”
钟离无云敷衍道:“哦,那真是太好了。”
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和一个男孩子比胸?
为什么又会觉得一个男孩子会想要长出丰满的胸脯?
脑袋里装满了稻草的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仿佛看出了他在暗地里诽谤自己,钟离伊人勾起唇角,笑着说:“你不是什么都要跟我比吗?什么时候起床要比,吃了几碗饭要比,每天和师父说了几句话要比,谁长得高也要比?那咱们来比谁的胸更大啊!”
钟离无云道:“不必了。”
“哎呀。”赶车的秀娘勒了马,用刻意挤出来的,雌雄莫辩的嗓音道:“路又堵住了。”
钟离无云和钟离伊人一人撩起一边的车帘,探头往外看。
的确是被堵住了,仅仅半条街就停了足有十来辆马车,连成了一条紫绿相交的,葡萄串的糖葫芦。
若不是这条街宽阔异常,又划出了马车和行人行走的道路,估计非得把两侧的房屋店铺挤塌不成。
街口转角处,四辆大小不一的马车挤作了一团,车夫急得满头大汗,挨在一起的马匹却兴高采烈地蹭着彼此的脑袋,偶尔低声鸣叫一声,仿佛在交谈着什么。
繁华的地区总是会发生这样既尴尬又好笑的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不必挨挨挤挤的路人三五成群,提着手中买下的物件,在街边看着他们笑。
发觉到某辆马车里坐着的某一家正值妙龄的娇小姐,胆大的年轻男人还会嘻嘻哈哈的起哄念诗。
他们赞叹着少女的美貌,羞得人家脸皮薄的小姑娘连忙放下车帘,捧着滚烫的脸颊在车厢里啐人。
欢声笑语之中,套着粗布衣裳,低头啃着包子,一身落魄气息,踽踽独行的男人分外的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是鲜活的,只有他是死寂的。
所有人都是快乐的,只有他是忧愁的。
所有人都是彩色的,只有他是黑白的。
他穿梭在人群中,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方。
钟离无云看着他,竟有些移不开目光,不由地低叫了一声:“啊!”
短促的音节溢出了少年的喉咙,他怔了一下,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男人叼着半个包子,若有所感的回过头,眼神空茫,不明所以的扫视了一圈。
但堵住的路口已经被及时赶来的两队巡逻卫兵连拖带拽,又抗又举的分了开。
停驻在街道中的马车陆陆续续的驶走了,试图寻找什么的男人,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过是被陌生人多看了几眼,不用放在心上。他这样告诉自己,心口却像是被什么拧了一下,又酸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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