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彻骨的冰冷。
数年如一日的冰冷。
冰冷之后是灼热,灼热之后又是冰冷。
却已不再是剐人皮肉的尖刀,反而柔软到令人不可思议。
是濒死的错觉?还是上苍给予他最初、也是最后的恩德?
柔软的冰冷中,他的意识渐渐涣散,身不由己地袅袅而起。
甩脱了皮囊,甩脱了过往,甩脱了自我,宛如轻烟般飞向天际。
“砰”,装满热气腾腾的鸡丝粥的瓷碗撂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小男孩蓦地睁开了双眼。
他挪动着虚软无力的身体,想要摆出戒备的姿态,却带着棉被一起滚下了床榻,再次制造出了碰撞声。
小女孩受惊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把托盘挡在自个的胸前,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警惕的望着他。
四目相对,宛如一面镜子横立其中,映照出两张相似的,机警中透着迷茫,惊诧中夹着审视的稚嫩脸庞。
小男孩敛去了展露于外的神色,不着痕迹的用余光扫视着左右。
确定了暂时没有危险,他勾起唇角,天真无邪的笑道:“能帮帮我吗?”
小女孩仍是有些惊魂未定,呆呆的问道:“怎么帮?”
小男孩道:“把我从蚕衣中剥出去。”
小女孩收敛了心神,俏皮的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剥呢?”
小男孩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就地打滚吗?”
他斜眼瞄了一眼离他的脸蛋仅有一拳远的地面,嫌弃道:“太脏了,不太好吧?”
严丝合缝的铺着一块块四四方方的,不知什么材质的洁白石砖的地面自然不会脏,不只不脏,看起来简直干净的过分。
但不管它有多么的干净,多么的洁白,也不会有人愿意当着别人的面毫无尊严的在上面打滚。
小女孩笑吟吟的道:“我觉得很好呀!”
她摆出一副骄横的模样,颐气指使的道:“我就想看你滚,你滚不滚?”
小男孩笑道:“男人通常不会拒绝美丽的女人,但我还不算是个男人,你也不算是个女人。”
他说着,掀开了原本将他裹的严严实实,方才两人交谈时却被他用膝盖一点点蹭了开的被子。
小女孩怔了一下,佯装羞恼的跺脚道:“爱滚不滚,谁稀罕?不理你了啦!”语罢,便踢踢踏踏的抱着托盘跑了。
木门敞了开,又关了上,隔断了丝丝缕缕的凉气。
小男孩利落的翻身而起,眼底划过一丝凌厉的暗光。
烛台干净的吓人,上面既没有蜡烛,也没滴落凝块的蜡油。
被褥和幔帐都是崭新的,桌上连茶壶都没有,更别提应有的摆件了。
显而易见,这间屋子根本没人住过,自然不可能是他的房间,看格局甚至连客栈都不是,那么他为何会在这里醒来?
从刚才那个丫头与他交谈时的距离、言语、神色等诸般流露而出的蛛丝马迹来看,对方和他的关系并不亲密,但一定是认识他的,并且十分讨厌他。
奇怪的是为何对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一脸心虚的模样?
对待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心虚是何道理?难道说……
他摸了摸隐隐抽痛的,已然敷上了药的额角。
带着薄茧的指尖插入布带,拂开碾碎成泥的药草,描绘着略微凹陷的不规则伤口。
小男孩轻笑了一声,无声的喃喃道:“石头吗?”
他提起内劲,足下一点,身姿轻盈,身子灵动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饶有兴趣的笑了起来。
一墙之隔,一丈之外。
小女孩抱着托盘站在门口,嘴角噙着一丝甜甜地笑意。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面对险些杀死自己的暴徒毫无惧意?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面对险些害死自己的仇敌毫无怨憎?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即便再怎么心思诡秘、智计无双,也做不到全然掩饰心绪。
一个会无故挑衅、嘲讽、伤害萍水相逢的可爱姑娘的坏胚子也不可能完全不记仇。
所以,连续几个时辰的高热真的会烧坏人的脑子?她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师父呢?
大概是,不必了……
小女孩仰头望着素来神出鬼没,不知何时站到她面前的钟离妄,强颜欢笑道:“师父。”
钟离妄慢条斯理的伸出手,毫无血色的掌心中托着一块薄薄地木牌。
金丝楠木切割而出的木牌长约三寸,宽约半指,边角打磨的圆润光滑。
牌面上整齐的刻了两排金字,入木三分的金粉在午后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小女孩抻着脖子,一字一句的念道:“ 秋山无云复无风,溪头看月出深松。草堂不闭石床静,叶间坠露声重重。”
她美滋滋的笑了起来,隐含骄傲的道:“我知道,这是张文昌的诗。描写的是隐士秋居于山林,赏玩日月草木的恬淡。”
钟离妄摇了摇头,抬首‘看’了一眼几步外紧闭的房门,淡淡道:“这是那孩子的命理。”
他皱了皱眉,吩咐道:“你去问问他是想留还是想走,想走的话明天我去雇镖师送他回家,想留的话明天跟我去布庄量尺寸裁衣服。”
小女孩半侧过头,睨了一眼窗口,小声嘟囔道:“有必要让我再问一次吗?离得这么近,他就算是个耳背的老爷爷也不至于听不见吧?”
钟离妄嗤笑道:“人家忙着翻箱倒柜呢,哪有空偷听咱俩说话?”
小女孩怔了一下,甩手扔掉了托盘。
她扭过身,一脚踹开了房门,张牙舞爪的扑了进去,歇斯底里的怒吼道:“你个龟儿子,我X你奶奶的二踢脚,谁让你翻我师父的卧房?”
钟离妄低头‘看’向四个爪子紧凑在一起,撑着偌大的身体站在自己鞋面上的肥猫,淡淡道:“你的锅。”
“喵?”肥猫歪了歪头,软绵绵的叫唤了一声。
它是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猫,猫是听不懂人话的,自然也不会说话。
钟离妄呵斥道:“下去。”
待小女孩冲进房内,行鬼祟之事的小男孩早已关上了打开的衣柜,规规矩矩的站在桌前双手捧着瓷碗,小口吸溜着咸香可口的肉粥。
“唔?”他咽下了嘴里的热粥,一脸迷茫的抬起头,嘴边还粘着半颗煮开花的米粒,衬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可爱小脸,尽显无辜之色。
小女孩却没有轻易被他骗过去,打从一开始她就没信任过对方的品性。
她撸胳膊挽袖子的道:“师父不嫌弃你浑身脏兮兮病歪歪的,帮你换衣裳洗衣裳,给你煮药喂药,煮饭喂饭,还让你睡他的床,我都没睡过。你就这么回报他?你个白眼狼!说吧?哪只手翻的?我帮你剁了它。”
小男孩的表情僵住了,不可置信的道:“不可能。”
他不相信自己的推断是错的,但他的的确确错得离谱。
钟离妄不紧不慢的走进了屋,随口问道:“什么不可能?”
小男孩看到他蒙着白绫的眼睛,心有所悟。
瞎子自然不需要点灯,瞎子也大多不会自己倒水。
他懊恼的攥紧了拳头,告诫自己下次不能再这么武断了。
钟离妄却没有关注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抬手便按住小女孩的脑瓜顶。
冰冷的手掌落在两个发髻之间,寒意透过柔软的发丝传达到头皮上。
小女孩像是一只被揪住后颈的猫,两条抬起的胳膊软软地半垂了下去。
她乖巧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连呼吸声都轻缓了三分。
钟离妄道:“我是钟离妄。她是甜瓜,大名钟离伊人,是我的徒弟。”
“哦。”小男孩耷拉着脑袋,声若蚊蝇的应了一声。
钟离妄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答案呢?”
小男孩抠了抠自己的掌心,小声道:“我不知道。”
钟离妄道:“不知道就想,想不明白就问,长嘴干什么用的?”
小男孩咬了咬牙,扬起脑袋,目光炯炯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钟离妄道:“徐州,千古龙飞地。”
小男孩道:“我是谁?”
钟离妄道:“你想是谁就是谁。”
小男孩道:“你是我的什么人?”
钟离妄道:“你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小男孩想了想,瞟了一眼钟离伊人,笑着喊道:“爹!”
钟离妄用手中握着的木牌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冷笑道:“你怎么不叫爷爷?”
小男孩哑口无言。
钟离妄把木牌递给了他:“从现在起,你是钟离无云。这是你的东西,收好它。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等你什么时候愿意都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愿意都知道了,大概就能看懂了。”语罢,翩然而去。
有一种失忆并非来自生理上的伤,而是源于心里头的痛。
借着突兀而至的病痛,毅然舍弃前尘往事。
何以求解脱?
身似蜉蝣,一梦千年。
醒后,忘却所有爱恨。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