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勾,高悬于天际,像是用指甲在洒金缎子上掐出来的一道裂痕。
朱祐橓的心尖仿佛也被什么东西掐出来一条伤疤,随着策马奔腾的颠簸渐渐撕裂开来,渗出滴滴灼人的鲜血。
他是清醒而理智,理智的事先回了府邸,与母妃告别,交代了一干事务后才揣上通关文牒和召他入京的明旨走。
他是恍惚而冲动,冲动到不眠不休,连续跑死三匹马仍然不肯罢休的拼命赶路,连停下喝水吃饭都不愿意抽出。
随行的护卫渐渐掉了队,从近百人的偌大队伍化作了零星几人的寒酸,朱祐橓却分不出半点心思去关注他们。
他竭尽全力的向着前方行进,向着他不想接受的未来。
人总是在拥有时并不珍惜,甚至有时还会万分嫌弃着,连鸡蛋里面也能挑出百八十根骨头。
但在面临失去的时候却又如梦初醒般的意识到某些东西早已融入了骨血中,珍贵到无法替代。
朱祐橓暗觉好笑,笑自己的不由自主,笑自己的疯癫绝望。
他们老朱家的人通常分为两种,一种天性仁弱、胸无大志、既多情又痴情,一种生性酷烈、野心勃勃、既阴鸷又残暴。当然,也有综合了这两种特性,自相矛盾的。
他自认为是属于第二种的,若是逮住个机会,他很乐意学着成祖那样上位。
奈何生不逢时,前面几个兄弟好歹还和太上皇接触过,他们这几个排在后面的却完全可以说是被现任的皇帝,他们那个满肚子坏水的皇兄一手养大的,全然不知道自个父皇长什么样子。
失了先天条件的情况下,对手又是正值壮年,能将满朝文武玩的一愣一愣的同时还能占着理,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神异之辈,他有再多的小心思也只能藏着掖着,顶多是在讨要封地的时候厚着脸皮抢了旁的王朝里能够封为秦王的,靠近长安的那块封地过吧瘾。
朱祐橓一直觉得自己很讨厌朱祐樘的,小时候被逼着天没亮就要习武的时候讨厌他,必要的功课被称为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被要求发展所谓的一技之长的时候讨厌他,看着他旁敲侧击的发布一些莫名其妙的,有可能会损坏皇权,损坏皇威的政令的时候讨厌他。
但当对方传出病危消息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厌恶异常可笑。如果他们这些皇子没被逼着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谁知道会不会中途便因着身体不够强壮夭折几个。何况他现在能这么日夜兼程,不也亏着他有个抗造的体格吗?
虽然他自个没什么所谓一技之长,但是他那一打的兄弟中有喜好美食和农耕,虽然自个没折腾出个四五六,却也陪着底下的人引进了海外的食材,折腾出了改良的农种,嫁接出了什么新品种,即便遇着个时年不利,百姓们也能勉强熬过去。
有喜好木工和冶炼的,据说和工部的官员还有皇室的工匠一起改良了纺织机,研究出了风箱、脚踏打谷机等利国利民的器具。
还有一心向佛向道,想要出家当和尚当道士的,结果一不小心就改良了黑火、药,研究出了无需天赋和根骨,不用耗费大量珍贵药材,是个人就能练的简化般炼体功法。练了的人虽然不能像真的武林高手般飞檐走壁,顶多力气足了点,身体健壮了些,但对那些寻常百姓来说已经够了。
以及那些他以为不知所谓的部门拆分重组,专门建了个什么文艺部把某些官员放进去,让他们仅有品级没有职务,提高官员的待遇,鼓捣出什么国家养老院,剥夺了爵勋的俸禄,将本该能从国库划出的宗室俸禄改为皇帝私库供给,暗地里扶持某些商贾敛财就算了,还兵行险着的大肆鼓励商业,支持任何人出海开拓疆土,还有除深山老林之外每隔百里必有一所的大型的国家医馆和书院,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无数次他觉得对方是在行亡国之举,最终却只是证明了他的气量太窄、眼界太低、能力不够。
或许他始终是不甘心的,所以只能满怀恶意的期望对方栽跟头,好让自己能捞着机会趁虚而上。
这样的他自然不会觉着自个有多么在意这位皇兄,说是巴不得他吃饭摔死,喝水呛死都不为过。
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和鼻子会这么酸?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祐橓一脸麻木的攥紧了缰绳,浑浑噩噩的驾马奔走在一望无际的官道上。
凄迷的月色下仅剩下两匹跑的呼哧带喘的骏马,其余人等已然被通通拉下。
不知何时来到的练霓裳回眸扫了一眼渐渐隐于夜色中的黑点,蓦地腾身而起,落在了朱祐橓的身后。
她一手夺过缰绳,一手施施然的抬起,随意的捏了一把对方的颈后,便收获了一个倚入怀中的憔悴少年。
她垂眸看着他短短两日便凹陷的脸颊,嗤笑了一声,闲闲地道:“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原来都是装的。”
十八个时辰之后,乾清宫偏殿的耳房中乌泱泱的挤着一大群人,叽叽喳喳的小声交谈着。
终于苏醒过来的朱祐橓躺在云朵般绵软的被褥上,手软脚软的爬起身,便看到满屋子阔别已久的兄弟姐妹。
“嘶。”诧异中,他倒吸了一口气,于是满屋子的人齐齐地看向朱祐橓,场面一时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他们眸光闪烁的望着朱祐橓睡得油光泛红的俊脸和眼角挂着两坨眼屎的双眼,目光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怜悯,还夹杂着几许诡异的幸灾乐祸。
面庞圆润,肌肤净白,嘴边续了短须,显然年纪最大的兴王朱祐杬掩唇轻咳了两声,笑的像是一尊弥勒佛。
他并不起身,仍然坐在凳子上,腆着因中年发福而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脸慈祥的道:“小十二啊,恭喜你,你要当皇帝了。”
朱祐橓默默地躺回了原处,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没睡醒,继续睡。
不对!
他腾的坐起身,瞧着像诈尸的僵尸,动作间竟发出“吱嘎吱嘎”的脆响。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众人,眼圈倏地一红,嗫喏道:“皇兄他,皇兄他……”
朱祐杬终于舍得撑起略显富态的身体,慢悠悠地起身道:“三哥他走了。”
朱祐橓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哇”地哭出声。
朱祐杬毫无同情心的看他嚎啕大哭了一会,才道:“他说他累了,想出去玩了,不伺候了。”
悲痛的哭嚎声戛然而止,朱祐橓泪眼婆娑的扫了一眼,视线停留在坐在窗台上嗑瓜子的练霓裳身上,似乎在寻求着什么。
练霓裳“噗”的吐出两片瓜子片,淡淡道:“看我作甚,你们自己家里的事与我何干?”
朱祐橓抽泣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那你在这干什么?”
练霓裳满不在乎的道:“等着分家产喽。”
朱佑樘滚蛋之前说了会分她一份的,那是她忍辱负重多年应得的报酬。
何况她正寻摸着建个娘子军玩玩,将来看谁不爽就挥军而下,有了这份银子也省得她去打劫了。
土匪天性深埋在骨子的练女侠骄傲的扬起下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妥之处。
她最聪明了,不接受任何反驳。
朱祐橓怔忪了一瞬,止住了眼泪再次喷涌而出,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湿痕。
他还以为……原来四哥只是在安慰他。
他不该心存侥幸,朱佑樘真的去了,不然为何要分家产?
也是,他们老朱家的人大多不长命,登上皇位的更是容易短命。
屋里人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嘲笑着哭的不能自已的朱祐橓。
“看见没,嘴上说着不喜欢皇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看这哭起来的小模样,不知道还以为他是皇兄的种呢。”
“呸呸呸,你也不怕咱们父皇托梦揍你。”
“快别瞎说,也不怕他以后给你小鞋穿。”
“咳咳咳咳咳。”朱祐杬佯装清嗓子,试图掩盖住这帮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家伙的言论。
他笑眯眯的看着朱祐橓,不急不缓地道:“十二啊,你先别哭了,皇兄说还会回来看你的。”
“……”什么玩应?朱祐橓的哭声再次戛然而止。
某个遥远的山巅上,等待坐“飞机”的唐唐忽然打了个喷嚏。
玉宁歪了歪头,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轻声道:“咋地啦,病还没好全乎吗?”
“不是。”唐唐揉了揉鼻子,笑着说:“大概有人在想我。”
“哦。”玉宁眨了眨眼,一脸认真的问道:“不后悔吗?”
唐唐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两位仙风道骨的道者,心道:当皇帝又不能长生不死,他还想再活五百年呢。
但话不能这么说,他敛去了笑容,语气诚恳的道:“我为别人活了一个半辈子,怎么也得给自己留点啊。”
何况,能消灭的敌人都消灭了,底子也打下来了,能做的事他都做了,接下来该是长待几十年的社会体系过度了。
玉宁想了想,发自内心的认可道:“也对哈,凭啥为了无关紧要的玩应委屈自个,自个舒坦最重要。”
唐唐笑了笑,冲昆阳挥手道:“哈喽,男神,介意把你老婆分我一半吗?康木昂,北鼻,我们三匹吧。”
玉枢君:“……”
昆阳:“……”滚蛋!
瞟了一眼昆阳黑如锅底的脸,唐唐一脸深情的凝望着玉宁,温声道:“感谢你陪我这么久,余生,请多指教。”
玉宁点了点头,呲牙笑道:“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两颗尖利的虎牙闪出刺目的寒光。
唐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玉宁的大腿嚎哭道:“爸爸,我错了,不要吃我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