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犹如被上好的浓墨层层涂抹过,黑的发亮,亮的渗人。
繁星了无踪迹,一轮银色的圆月悬挂于高空之中,挥洒下璀璨的光芒。
唐唐孤身一人站在荒野之中,遥望着不远处连绵的营帐,眉宇间带着三分悲痛。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他并不是什么偏爱开疆扩土、穷兵黩武的好战之君。如果当真有的选,他也不愿意与谁兵戎相见。
让将士们,让子民们以血肉之躯铸就守卫之地,舍身维护国之疆土,不过是迫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奈何世事向来不遂人愿,巧言令色也要找好时机,机关算计也要分好对象,无端而起只会惹人发笑。
很多时候,你若是不先把对方打的服服帖帖的,人家连一句话都不会肯跟你讲,那还谈什么谋略不谋略的?
身着明黄色锦衣,肩上披着厚实斗篷的中年男子在距离唐唐远处的空地凭空出现。
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左顾右盼了一下,便看到了荒野中唯一的身影,不由自主的呼唤道:“樘儿?”
唐唐微微侧过身,眸光闪闪的看向他,笑吟吟的挥手道:“晚上好啊,看起来瘦了一圈的爹爹。你今天梦见我了,是不是觉得欣喜若狂了?”
朱见深怔怔地望着他,眼圈蓦地一红,强忍泪意的张开手臂,形若癫狂的奔了过去。
他将数月未见的儿子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狠狠地捶打了几下,低声喝骂道:“混账东西……”
他喋喋不休的,磕磕巴巴的说着抱怨的话语,灼人的热泪滚滚落下,打湿了唐唐的衣襟。
远处的营帐在月色之间散发着摇摇欲坠的火光,一盏盏的孔明灯接二连三的飞天而起,悲怆辽阔的歌声由低至高,渐渐响彻天际。
那是尚存的将士们在为已然魂归黄泉的同袍兄弟们送上最后一程路。没有人捶胸顿足,也没有人怨天尤人,更没有人大声哭嚎。坚守边境的将士们早已对生死离别的场面习以为常。
即使终有一日,横卧沙场的尸身之中会掺杂着他们血脉相连的兄弟、垂垂老矣的父亲、尚未及冠的儿子,他们也不可能在敌人的面前展露出半分软弱之情,暴露一星半点儿的怯意。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保家卫国,牢记于心,父死子战,子死孙往,世代交替,不屈不挠,迎战而上,百死无悔。
居庙堂之高,享锦绣之乐,未曾痛失所爱的局外者们又怎么可能理解边疆将士和边境居民的坚韧不拔,以及他们对异族永无止境的仇恨?
唐唐哄好了自家泪腺发达的便宜爹,挽着对方的胳膊,慢悠悠地穿梭在荒野之中。
他的眉宇带着几分疲惫,语气平板的叙述道:“建州一役,杀敌两千六,俘虏敌军六百二十四人。我方出战三万四千八百六十人,战死的将士统共有两千三百二十二名,伤者不计其数。虽然称之为胜仗有些可笑,但是大家都已经尽力了。”
人有力穷时,再好的计谋,再多的兵丁,在格外凶残善战的敌军面前都占不着多大的便宜。
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在这个年代里可不是被吹出来的。
一人当十,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若不是汪直巧施妙计,胜负还未可分。
朱见深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顿的道:“苦了你了,也苦了那些将士们了。”
他稍一思量,用隐含忧愁眸子的直视着唐唐,慢吞吞地道:“朕会尽量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战后抚恤。”
若是掰扯不过那些尖酸刻薄,阴奉阳违,不把武将当盘菜的文臣们,哪怕自掏腰包也无所谓,他能做的也只有些了。
唐唐瘪了瘪嘴,可怜巴巴的看向他,软声道:“如果那些屁事不懂的朝臣们乱告黑状,爹你记得帮我打肿他们的屁股。”
其实他没有多厌恶那些贪婪成性的朝臣,因为他很清楚政治从无善恶可言,只有明目张胆的利益纠葛,战争亦是如此。
大争为势,不争则死。退一步便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国破家亡、妻离子散、永世为奴。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自觉并无过错,仅仅是为了自身的生存拼杀而已。所有人都只是希望过得好,过得更好,比所有人都好。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泯灭良知。
朱见深微蹙着眉头,略一颔首,应许道:“自当如此,吾儿劳苦功高,岂容他人横加指摘。”
至于的确劳苦功高的朱永、陈钺、汪直之辈,那是谁?他认识吗?凭什么和他家心肝宝贝相提并论?
他静默了半晌,脑海中翻滚种种繁复的思绪,骤然抬眸,缓缓问道:“粮食军需,可有疏漏之处?”
唐唐冷笑了一声,眉宇间带着还未散尽的煞气,嫌恶不已的道:“之前的账面乱七八糟的,看着就让人觉得恶心,这种油水也刮,也不怕遭报应?我来之后,倒是没见谁敢乱伸爪子,约莫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明目张胆的迫害我。”
他缓了一口气,摇头晃脑的继续道:“也亏得他们手下留情,致使那些好不容易能混上饱饭吃的将士们轻而易举的就领了我的情,老老实实听从我的命令,没有嫌弃我横插一杠,指手画脚,还跟他们抢那份用命拼出来的功劳。”
朱见深怜爱的望着他越发瘦削的面庞,遥想着他可能吃过的苦头,叹息道:“委屈你了。”
除了这句话,他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隐约之间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自责之感在心底油然而生。
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不胜春风,枝将害心。
对朝臣的手段过于温和,会养出他们的忤逆之心。对朝臣的手段过于残暴,又会危害国之根本。
撸掉一个虽然行事略有差错,却带着几分能力的臣子,立马就能找到另外一个面面俱到的臣子填补空缺?
可用之才数之不尽?
赶鸭子上架之后,眨眼睛对方便能如鱼得水?
全都是痴人说梦。
如果可以的话,哪个皇帝不想治下的官员清正廉明,百姓衣食无忧,但是哪有那么容易?
温柔和善被人欺,高薪养廉被人骗。无论君主有多宽宏,政策有多合理,也抑制不住旁人暗生恶念。
哪怕皇帝怀有一腔的宏图大志,励精图治,臣子们却不见得乐意为了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以人治人,难免被人所治。
唐唐笑吟吟的轻轻抱住他,摇了摇头,郑重其事的道:“不委屈,为爹爹分忧是儿子的本分。”
他并不急着现在便去大刀阔斧的改革什么,还不是时候,他的力量积攒的也不够。
慢慢来,不着急,终有一日,他会让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图掏空国之根本的蛀虫们把所有不该拿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朱见深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失笑道:“光会说好听的。”
“哪有?”唐唐搂住他软绵绵的腰身,小声嘟囔道:“算了,不和你争。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朱见深怔了一下,详怒道:“还耍上脾气了,给你能耐的。”
唐唐吊儿郎当的耸了耸肩,嬉皮笑脸的道:“反正只是梦,随便啦。”
朱见深:“……”所以真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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