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夜,蝉鸣阵阵。
客栈的大堂里,饭菜的香味还未散尽,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回了房,只有寥寥数人仍然围坐在桌边。
王自闲站在楼梯口,向正在下楼梯的楚留香挥了挥手,吊儿郎当的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香香。”
“许久不见,王公子。”楚留香冲他略一点头,又往下迈了两步,随他一起下楼的人却没了动静。
他疑惑的扭过头,看到一张煞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那张脸上有着一双大而明亮的,仿佛会说话的眸子,此时里面写满了惊惧。
三菱刺稳稳地端着客栈里的托盘,头也不抬一下,步履从容,脚步无声的向楼梯口走去。
他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只汤盅,还有小碗,汤盅里装着他刚炖好的阿胶红枣乌鸡汤,是给目前窝在房里痛不欲生的华真真炖的。
年少时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动不动就爬上下水的姑娘们,每个月都要为自己曾有过的莽撞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漫不经心的抬眸看向王自闲,微微颦眉,嗓音冰冷而沙哑:“好狗不挡路。”
王自闲松鼠似的蹦到了一边,后背靠在墙面上。
他抬手的指向上面,笑嘻嘻的道:“我是好狗,他们可能不是。”
楚留香凝视着自己的朋友,小心翼翼的呼唤道:“红兄?”
一点红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惊容,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只是有些相像而已。那个人早就死了,就算是索命的厉鬼也不可能长大成人。
楚留香心中一动,扫了一眼三菱刺,又瞄了一眼一点红,慢腾腾的让开了路。
白衣人和黑衣人擦肩而过,仿佛一面无形的镜子横立其中,照出两个相似的,看起来孤戾狠绝的身影。
离的近了,一点红看到对方左耳垂后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小米粒大小的黑痣,不由得浑身发抖,连原本稳稳地,从未有过半分偏移的持剑的手都在抖。
一点红的失态太过明显,任谁都不会无视,楚留香发觉了,王自闲也发觉了,偏偏三菱刺看都没看一眼。
他鲜少会去关注除了王自闲之外的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如果人的心可以分割,他把六分给了王自闲,三分给了王自闲身边的人,剩下的那一分才留给他自己和其余的东西。
王自闲趴在房门口,单手搭在门扉上,瞄了一眼素不相识的黑衣男人。
他压低嗓音,对楚留香不间断的招着手:“大爷,进来坐会呀,不要钱。”
楚留香刚想回应,一只冰冷的,仍在颤抖的手攥上他的胳膊,与之同来的是嘶哑到近乎要撕裂的语句:“不要。”
一点红的面上挂满了汗珠,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祈求目光凝视着楚留香。
他的眼里泛着水光,模糊了视线,哑声道:“不要,不要去。”
楚留香关切的望着他,连连点头道:“好,我不去,你也不去。我们现在就走,你冷静一点。”
他冲王自闲拱了拱手,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焦急:“告辞。”
语罢,他一把搂住几乎站不稳的一点红飞下了楼梯,越过客栈半敞开的大门,一头扎进了夜色之中。
“唔。”王自闲用指尖摩擦着自己的下唇,随手带上门,闲庭信步的进了屋。
他打量着正在给华真真盛汤的三菱刺,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认识那个人?他认识你?他为啥那么怕你?”
三菱刺将小碗送到了华真真的手上,漫不经心的道:“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
王自闲撩开袍子的下摆,坐在凳子上,低声问道:“他是中原一点红吗?”
三菱刺咂了下舌,冷冰冰地看向他,不耐烦的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中原一点红。”
王自闲忙不迭的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别生气。”
华真真坐在床榻上,捧着瓷碗慢吞吞地喝着汤,眼中滑过一丝笑意。
“嗯。”三菱刺平息了怒气,垂眸想了一会。如果是那个人是一点红的话,可能他真的认识?
他舔了舔嘴唇,缓慢地,简略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十四,我叫三十六,后来我诈死跑了,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王自闲站起身,上前抱住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柔声道:“都过去了。”
“嗯。”三菱刺回抱住他,淡淡道:“我没事,我本来也没在乎过。”
他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不至于因为被人养蛊似的养上几年就心神崩溃,无法面对。不过……
他冷笑了两声,喃喃道:“真是日了狗了,我居然一直没想到会抓一帮小孩子训练的傻逼是他。”
王自闲眨了眨眼,在他的身后抬起左手,食指和拇指相对,比量出一颗米粒的长度,笑着说:“谁让菱菱的脑仁只有这么大。”
华真真把小碗放在桌上,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糯糯地道:“你们在说什么?能告诉我吗?”
三菱刺揭开贴在怀里的狗皮膏药,颔首道:“能啊,这有什么不能的?”
他斜睨了王自闲一眼,眼尾弯似新月,形貌昳丽动人,满不在乎的打趣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王自闲赞许点了点头,眉飞色舞的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对于三菱刺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他上辈子是一名为国捐躯的军人。
那种隶属秘密部队的,基本算得上十项全能的特种兵。
他心理承受能力高的很,说是心坚似铁也不为过,不至于把那些不值一提的苦难放在心上。
他只是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倒霉,投胎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生下来之后不过几日,还没等睁开眼睛,听清附近的人说的话,就被人抱走了。
是被抢了还是被卖了,他也不清楚。
后来他长齐全了胳膊腿,觉得自己有能力跑路了,就借着幼年一点红的手,选好位置,让对方一剑插进脏腑的空隙中,使出自己研究出来的龟息功诈死,脱离了魔鬼训练营,被扔到了乱葬岗。
待确认并未有人监视之后,他从尸体堆里爬了出去,包扎了看起来可怕,其实失血量都有限的伤口。一面用野物填饱肚子外加养伤,一面顺着残余记忆里的路线到处找投胎时的老家。
他反复找了好久,都没找对地方,无意间却发现了人贩子的踪迹。
他并未对某个孩子下过杀手,但他的确抛下了狭义上应该去救的弱势群体,独自逃离险境。
说是良心发现也好,说是想要赎罪也罢,他决定去营救被拐卖的儿童。
这边三菱刺干巴巴的讲述着他的故事,那边心神受到重创的一点红也在和楚留香说着他的故事。
不涉及到杀手组织的根据地和领导者,只讲他自觉背负已久的罪。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里是截然不同的,在三菱刺看来他只是随便找了个人脱身,在一点红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对方长得好,为人体贴,很会照顾人,会偷偷给他留一个馒头,会打野鸟烤给他和其余的孩子吃,还会帮他上药。
可惜那时候,他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亲手杀了对方。
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抹消的罪孽。或许,是偿还的时候了。
楚留香深深地的望着一点红,眼底接连滑过悲悯和感同身受般的痛苦。
不是一点红的错。虽然他讲的并不多,但楚留香能够听得出来,他是身不由己的。
可是身不由己犯下的错,就不算是错了吗?
三菱刺垂着眼帘,低着头,几乎要将脖子折成两半。
他喘着粗气,满怀愧疚的道:“我很抱歉,没能去救那些孩子。我后来去找过,那边已经没人了,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我没想到那个人是薛笑人。”
刚翻下屋顶,正要钻窗户的楚留香一脸懵。
他是不是又听见了什么?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过去不知为何不曾想起的故事再度涌上了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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