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蔡京的人无法想象这个权倾朝野的老者竟然生了一副儒雅内敛的模样。
他的须发染霜,目光清湛,眉宇间带着文士特有温文尔雅。他已经不再年轻,形貌却仍然是俊美挺拔的。打眼一看便能够联想得出,他便是几十年前无数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情郎。
如今这份殊荣被他面前的这个神容俊朗、浓眉星目、脸如冠玉,矜贵率真的青年顶替了。
蔡京正在和青年交谈着。他的神情是温和的,语气是和缓的。青年的神情是腼腆的,语气是绵软的。
低声细语之间,两个人不时目光交汇,不由得相视而笑,气氛一片温情脉脉。仿佛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样。
谈完了正事,蔡京叹了一口气,用关切中带着痛心疾首的目光望着青年道:“早就跟你说过那个女人是个不安分的。你不听,这下吃亏了吧。”
方应看的眼神飘了一下,眉头微蹙,神情中带上了几分忧伤。
他垂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您说的是。”不必要时,他从来不会反驳别人的话。言语不和是引起冲突的根源,他无意与任何人起无谓的冲突。
有时他也觉得奇怪。为何方一笑经常满嘴胡言乱语,却从未引起过他人的不快。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纵着他,甚至是宠着他。
或许有些人会以为方一笑很多时候说的话,做的事,都在故意讨谁欢心。方应看却心知肚明着,他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他的思维方式和别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能正因为他和那些人无法真的互相理解,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误解,被曲解。
蔡京再次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顶,无奈的道:“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了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够硬气,别人当然会把你当软柿子捏。”
方应看的眼圈有些泛红,似乎觉得有些委屈,缩着脖子,含糊不清的应道:“您说的是。”
“是什么是?就知道糊弄我。”蔡京曲着手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失笑道:“你倒是改了呀。”
送走了总令他忧心不已的子侄。蔡京坐在椅子上,呷了一口茶,恍惚间想起多年前与方应看初遇的那一日。
在一个春日里,蔡京突发奇想的换了较为朴素的衣衫,带了几个侍从出去遛弯,恰好捡到正在到处问路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似道似佛的杏黄色宽袍,衣领微散,露出精致的锁骨。乌黑的发丝随意的挽了一个道髻,歪歪的立在发顶。一副不拘小节的方外之人的装扮。
他的右手上缠着一串打磨圆润的檀香木念珠,左手牵着一只咩咩直叫的山羊。
风光正好,天清气朗。正午的阳光是明媚灿烂的,却灿烂不过那名鹤立鸡群的少年。
人群中,他显眼到让人无法忽视。每一个人路过的人都在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总想多看几眼。
并不是因为他好看到让人目眩神晕,而是因为他周身笼罩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气息。宛如误入尘世的山鬼精灵。
少年的皮肤白皙到近乎要发出光,双眸犹如婴孩般黝黑明亮,清澈到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用迷茫中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繁华的街区,络绎不绝的行人,脸上带着羞怯和腼腆,磕磕绊绊,比手画脚的向路人问话。被人调侃后一脸的懵懂和不知所措,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要哭了一样。
蔡京遥遥听到他光明正大的到处打听皇帝住在哪里,深觉无语。这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小傻子,也怪不得别人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打趣他,准是当他得了癔症。
侍从把问不到路,耷拉着肩膀,满脸忧伤的少年带到了蔡京的面前。
少年用天真的目光仰望着蔡京,道:“伯伯,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蔡京道:“需要帮忙的不是我,是你。”
少年将握着念珠的那只手放在胸口,拨弄着念珠,无声的念叨了几句后才惊喜的道:“伯伯要帮我指路吗?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
蔡京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摆手道:“先别忙着道谢,告诉伯伯,你因何寻官家?”
少年毫无隐瞒的道:“爹爹让我把羊送给皇帝。感谢他……”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措辞,继续道:“感谢他的抬爱。”
蔡京微微怔了一下,问道:“你爹是谁?”
少年道:“家父方歌吟。”
蔡京意味不明的瞟了少年一眼,问道:“你可知你父为何命你前来?你可知官家是何身份?”
少年睁大了眼睛,不解其意的歪头道:“爹爹让我来送羊。官家不就是皇帝吗?”
蔡京:“……”没法交流。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梨窝浅浅。他缓缓地叙述道:“我在山上养了一群小羊。几年后,小羊长大,又生了羊羔。羊群渐渐扩大。我认为这些羊都是我的。娘亲和我说,并非如此。羊是山林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可以照看它们,可以吃掉它们,却无法拥有它们。真是的!我既要放羊,又要为它们清理身体,有时还要帮它们赶走野狼。为此吃了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为何不能拥有它们呢?”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的人听到这一段话会有不同的感想。
蔡京反复咀嚼了几次这段话,朗声大笑道:“好,好,好孩子。跟我走吧。”
少年连问都不问一句,毫无防备的坐上了陌生人的马车。
蔡京觉得他有趣极了,便试探道:“把你的羊送给我可好?”
“好。”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截了当的把缰绳递给了蔡京。
蔡京哽了一下,问道:“你爹不是让你把羊送给官家吗?你就这么送给了我?”
少年理直气壮的道:“我已经坐上了您的车,把羊送您不是应该的吗?”
蔡京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摇头道:“不知。”
蔡京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笑的合不拢嘴,道:“你以后会知道的。牢记你今天说过的话。”
少年:“……”
蔡京从回忆中抽身,慢悠悠的喝着茶。
他一直都认为方应看是个好孩子,起码对于他来说是个好孩子。而且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都快,办事利索,知情识趣,几年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但是哪怕他已经从懵懂无知的少年长成了不动声色之间便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青年。在蔡京的面前依旧是乖巧顺从的,不像那些天生的蠢材,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
方应看从蔡京那里离开后,立刻和方一笑交换了身体的控制权。
方一笑道:“谢谢应应,辛苦你了。”
方应看道:“不辛苦,让你和他谈话,我才会觉得辛苦。每次都驴唇不对马嘴的,看到就头疼。”
方一笑道:“不是笑笑的错,笑笑只是实话实说。笑笑也不明白为什么蔡京总在那胡思乱想。他大概有妄想症吧。”
方应看嗤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说话总是不清不楚的,连我有时都不确定你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方一笑道:“谁知道呢?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不要在意这些啦。我们去看飞飞吧,不知道飞飞和七七相处的好不好?”
怎么可能会好?
狄飞惊垂眼看着兴高采烈的蹲在地上玩沙子,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搭理的关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在看守油盐不进,武力奇高的前提下。被锁住浑身经脉的囚犯要怎么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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