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烁侧躺在床榻上,透过床幔的缝隙有一搭没一搭的瞄着房梁上那一团阴影。
虽然只是漫无天际的东拉西扯,但是套话能力一流,心思也足够细的白景烁将只言片语拼凑整合出种种信息。
譬如,路小佳当了杀手。
譬如,路小佳和荆无命已然分开有一段时间了。
如果现在遇见路小佳的是赵月娘。她一定会痛骂荆无命不负责任,然后用尽一切手段试图把路小佳带回镇里。
因为她觉得,未过二八的都是孩子,而孩子应该被仔仔细细的放在巢穴里。像是试图把每一只鸡崽都盖在翅膀下的老母鸡。
可惜她不懂,只有无忧无虑的人才有资格选择做孩子,而很多人太早就失去了这种机会。
“路小佳。”白景烁叫道。
“嗯。”
“梁上冷不冷?”
“不冷。”
“你还能动吗?”
路小佳当然已经不能动了,他的身体软趴趴的像是糊在铁锅上的生锅贴。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一回生二回熟,百回千回后就没了新意。
懒得去考虑什么时候在哪里中的药。反正他总是可以把各式各样奇怪的令人无法察觉的药下在任何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地方,甚至他自己的身上的每一寸,其中自然也包括足以致死的毒药。
很多时候他总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狠劲,像是恨不得立马与谁同归于尽似的。
“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从梁上栽下去。”路小佳的语气是轻快的,带着惯有的讥讽和嘲弄:“摔断脖子,摔裂脑壳,红红白白的涂一地。”
“那可好,我就提前谢谢你用命给我准备的点心了。”
“白姑娘竟有如此喜好。”
“别人的也就算了,路大爷的脑花留着也是摆设,不如贡献出来让我甜甜嘴。”
“嚯,原来我脑袋里装的东西是甜的?”
“那你希望是什么味的?”
“什么都行,最好是花生。”
“我看你像个花生,路花生。”
“多谢夸奖。”
“咳咳…咳咳咳…”
“你这是痨病吗,这么久都没治好。”
“不是病,是伤。”黑夜掩藏了白景烁脸上的表情:“肺子被打碎过,能活下来已是侥幸。”
所谓沉疴宿疾,从来无药可医。
路小佳并不是个喜欢诘问因由的人,淡淡道:“看来你的命很硬。”
“自是比你强。”
路小佳醒来时候已经日上中天,向阳的房间里洒满了日光。
他的身体陷在软软的被褥里,肢体已经恢复了灵活有力。
腰侧传来又痒又酸的让人恨不得狠狠抓挠的痛感,有人将他数日前受的明明已然开始愈合的伤被撕开重新上了药。
屋子里没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却充满了对方留下的痕迹。
叠放在枕边的新衣,被褥外伸手就能摸到的剑,置于桌上的三个盖着盖子的瓦罐,两个油纸包。
路小佳先打开瓦罐,第一个瓦罐里装着粘稠的白粥,第二个瓦罐里装着乳白色的浓汤,第三个瓦罐里装着黒褐色的药汁。
他拆开油纸包,第一个油纸包里装着杏脯,第二个油纸里装着花生。
“……”
路小佳按照摆放顺序把瓦罐里的还带着温热的汤汤水水灌进了胃里,拈起一颗杏脯丢进嘴里,将花生包好塞进怀里。
一阵风拂过,敞开的窗子来回摇晃。
大夫不爱干净,病人就可以等着见阎王了。大夫太爱干净,病人也只能等着见阎王了。
路小佳乌鸦般轻巧的立在泥糊的矮墙上,百无聊赖的数着随时有可能塌陷的泥屋上支棱出的稻草梗。
白景烁拔下病人身上最后一根银针,消毒后插回针灸包里。
“姑娘大夫,俺娘她……”麻衣汉子不安搓着手,黑红色的脸上既又期待又有恐惧。
“没什么大碍,半个时辰后就会醒。”白景烁从药箱抽屉里翻出纸和炭笔,以手臂为托,快速写下药方递给那汉子:“先加三碗水,用武火煮成一碗。再加一碗水,用文火慢烹,熬成一碗后趁热喝。早晚各一次,连续七日便可康复。”
汉子接过药方,不过而立之年便布满沟壑的脸上带着忐忑:“那个,那个……”
“不用担心,都是常见的药材,用不了几个铜板。”白景烁将收拾好的药箱提起,笑吟吟的安抚道。
“不是,那个诊金……”
“不用了,举手之劳。”白景烁说着闪身出了泥屋。
路小佳逆光而立,阴影中有人对他探出手。手上一抓,路小佳将他提到墙上。窄窄的泥墙上挤着四只脚。
“大夫,大夫,俺不是想赖钱。诊金给您。有点少,您别嫌弃。”那汉子握着手里仅有的银钱一瘸一拐的追出屋,只看到两道兔起鹘落背影。
“神,神仙?”从未见过轻功的汉子目瞪口呆。
“你怎么找过来的?”
“老远就闻着你身上的味儿。”
“狗鼻子。咳咳,你要去哪?”
“去看个热闹。你也去吗?”
“好啊。”
路小佳扯下白景烁今日披着的黛蓝色罗衫铺在房顶,坐了上去。
白景烁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捞起裙摆也跟着坐下。
“这有什么热闹可看?”
“等着。”
“……”
白景烁等的无聊,打开药箱从夹层翻出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路小佳盘膝坐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放在腿上敞开。捏起一颗花生剥开,抛起,用嘴接住,慢慢咀嚼。
他喜欢等待,等待花生下落,等待该发生的事发生。
在白景烁读了十几页书,路小佳吃了几十颗花生后,下面终于有了动静。
仆从打扮的男人轻手轻脚的走到角门前。他佝偻着腰缩着头,像是要把自己塞进地里一样。
男人曲起手指在紧闭上锁的木门上用不规律的节奏敲击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头戴垂纱斗笠的女人听到声音,也在木门上以奇怪的规律敲击着。
“啊,啊。”男人的喉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沙哑叫声。
“恩公,你还好吗?”戴着斗笠的女人趴在门上小声道。
“啊。”男人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
“对不起,恩公。他昨天没有来。”女人愧疚的说。
“啊啊啊。”男人似乎有些焦急,却发不出多余的声音。
“恩公你放心,下次…我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出现在您面前。”女人信誓旦旦的保证。
“啊啊啊。”
“还请恩公再忍耐些时日。奴先走了,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啊啊啊啊。”男人低声叫着,在门上敲了又敲,却没能留住转身离去的女人。
“啊啊啊。”男人无力的下滑,跪倒在门前,喉间发出悲鸣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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