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马

    王府连续几天没受霸王龙侵扰。

    一开始,只要到用饭时间,雍凌总条件反射将每个碗碟盯上好一会儿。下筷子更是警惕心十足,总觉得或许下一秒就会眼前一花窜出个抢东西吃的霸王。他总要顿上一顿,才能安心开饭。

    龙给他留的阴影太深。

    第一次平安用早膳,摄政王得之不易的平静仿佛时隔多年。看来龙在老巢被养得不错,已经不想再来?

    第一天对这个结论半信半疑。第二天生出无限庆幸。第三天只觉天下太平。第四天……

    竟好像有点挂念那条龙。这么喂养下去,以西山为中心扩散,会不会不出百日,天下鸟尽物绝?

    人有人命,龙有龙道,本来就是不同的天地。或者,他该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

    那条龙也许就像重溟一样,不过是他人生中的匆匆过客,短暂邂逅,转眼一切抛诸脑后。区别在于,他总想强求与后者再续前缘。

    阴子方承诺的什么故人重逢是无稽之谈。他早该知道,这帮子欺世盗名之徒嘴里吐不出真话。

    王府这几日夜间也会有不太平。每晚在雍凌清醒或者沉睡之时,一些奇奇怪怪的物种前来偷袭,但一近他身前,便会被夜明珠释放的力量摧毁成齑粉。

    他床前的弓箭倒成为摆设。

    这样说来,那龙已经救过他多次。可惜欠下的人情没有机会偿还。

    下人们和近卫们总对他身后那只隐藏的神犬好奇心十足,虽然不敢直接过问,但一旦逮着机会,总是要拐着弯试探几句。独断的摄政王根本不需要应付,一个眼神或者简单几字便能压下他们溃涌的猎奇和惊叹。

    但谣言慢慢传开。据说摄政王是有神物护身的男人。

    不管怎么样,一切好像恢复到从前的按部就班。

    第五天早上,因为妖怪吓得夜夜啼哭的小皇帝被架上早朝。

    休养得够久了。堂堂一国之君,哪怕是个傀儡,至少也要有个傀儡的架势。瞧着儿皇帝鼻涕眼泪糊一堆的没出息样,被太后请来的雍凌连连皱眉。

    刘太后也拿儿子没有办法。

    摄政王来之前,殿里已经闹过一回。

    儿皇帝在龙榻打滚撒泼,死活不肯上朝,不分昼夜在寝殿里哭嚎着有妖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谁爱当这个皇帝谁当,儿臣不要!儿臣要出宫!这里有妖怪!”

    刘太后好不容易到手荣华富贵,怎么能被儿子破坏?她当即对那宫女手下挣扎的亲儿子严厉斥责,“皇上说什么混账话!一国天子乃江山社稷所系,怎可置天下黎民不顾任性妄为,此等胡话你给哀家吞回肚子里去,休得再说!”

    啪!小皇帝根本不管,一耳光甩在那个要给他更衣的宫女身上,“你给朕滚开!”

    小宫女捂着脸惶恐跪地。八岁稚儿这气势倒是初具盛气凌人。

    母亲的话冠冕堂皇,但儿皇帝不傻,竟冷笑着扭头对亲母道,“黎民与朕何干?!母后眼见妖怪要吃儿臣,不也独自逃命去?!天子,天子又怎么样?!母后不是说当皇帝儿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倘若儿臣是天子的话,那儿臣现在不想当了,难道所有人不应该听从号令吗?!”

    小孩子也是一直读书的,虽读得敷衍,但不是丝毫墨水都无,大道理,他也会。

    太后张口结舌,自那夜大殿上蛟妖作乱,她魂飞魄散之下丢开亲生骨肉逃命,皇帝虽然小,却已在心中落下愈合不了的伤疤。

    刘氏嘴唇张张合合数次,终究柳眉倒立痛心疾首道,“不孝之子,你胡说什么?!”

    “儿臣没有胡说。”小皇帝把被子卷到自己身上,气愤道,“您就是抛弃了儿臣独自逃命!”每夜噩梦连连,时时惊惶恐惧,想要寻求母亲的怀抱和安稳,但迎来的却是满脸不耐烦,还有一句句‘皇帝要有皇帝样子怎么能一副没断奶的没出息’云云的谎言。

    这样的母亲难道会是爱着他的吗?从惊恐中回过味的小皇帝自己也能找到答案。

    为什么他必须要事事顺从根本不爱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忍受恐惧待在自己畏惧不已的地方?

    “我不要做这个皇帝!母后大可以另外找一个人来!”小皇帝叫嚣。

    这是一个死结。一向贪图安逸更在乎自己享乐的刘太后并没有能圆滑解开它的智慧。

    另外找人?好让富贵落空别人居上?谁叫她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所以太后只能骂两句混账撒出几滴眼泪指责儿子不孝,然后派人催请摄政王来。

    摄政王一来,对着的就是在床上打滚躲避宫人,并叫嚣‘全都滚出去不送朕出宫朕就绝食’的熊皇帝。

    侍监报完雍凌到来,床上那一坨撒泼的皇帝僵住。

    宫人们停手跪拜摄政王。太后在旁边用手绢作擦泪状。

    她未必不愧疚。只是愧疚与骨子里的虚荣相比,如同滴水入江河终究不能起丝浪。亲儿子的皇位必须坐下去,哪怕是个傀儡,他也必须乖乖地带着天子冠高坐龙椅接受满朝跪拜。

    不这样,又何来天子生母、国朝太后的荣光?

    雍凌气定神闲。“都先下去。”他看着榻上那团明显很敬畏他的儿皇帝,“臣自然会劝服皇上,太后不必忧心。”

    刘太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神色,并没有捕捉到自己惶恐的厌恶,心下稍微放宽,知道他不会因此生出换掉小皇帝的主意,便客气表示劳烦之意,丢下不吭声的亲儿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而去。

    殿内人领命告退。

    “皇上还不出来?”雍凌问。

    过了一瞬,皇帝果然畏畏缩缩地钻出,抱头缩项不敢直视他一眼。

    摄政王一手扶植他为天子,手里也握着很多人的命。这样的人,又怎能不可畏?

    “爱卿,”小儿嗫嚅,“朕实在是害怕呀。”皇帝说着带了哭音,“不管朕怎么哭求,母后也只说朕无理取闹,晚上的寝宫又黑又暗,朕根本没有人陪呀!”

    雍凌耐心听他说完,倒是没骂他。

    “皇上怕什么?”他问。

    儿皇帝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朕怕妖怪……”回忆起那夜噩梦一般的遭遇,他便忍不住浑身颤抖面色发白,“它们要吃人。朕不想死,母后却不管朕的死活。”

    他还记得那天雍凌拼命救他,内心里似乎好受一点,仿佛攀住最后一根稻草,八岁的皇帝突然对雍凌生出点亲近,试探道,“朕听说爱卿府上时常出现妖怪,几天前甚至险象迭生,爱卿难道不怕吗?”

    小孩子的心思毕竟简单,试图和自己的爱卿找到情感上的共鸣,以此劝服他成为同盟一致对外。

    “臣自然也怕。”雍凌冷漠地对视这个孩子,“攸关生死,世人皆怕。但是……”摄政王突然勾唇一笑,里间不尽讽刺之意,“妖魔固然可怕,有时候却还有比它们更防不胜防的东西。”

    “和这些更可怕的东西相比较起来,妖怪的凶狠自然会打折扣,最后也就成为皮毛小事。”

    他这样一说,云淡风轻至极,皇帝肃然起敬。

    审视着面前的傀儡,雍凌并没有多少同情和怜悯,“皇上毕竟年幼,所见不多,这世上,单单就人心一物,强盛过精怪可怕百倍千倍。”

    小儿似懂非懂。

    摄政王慢条斯理问他,“皇上觉得宫里危险,又想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

    皇帝蹙眉,脸纠结成一团,也被问住。他没想过这个。“朕可以躲到山里?”

    他看见爱卿笑了。“山野岂不更多鬼怪?皇上在宫城里或者还有千万羽林卫护驾,皇上变成庶民躲到山里,又有多少人愿意护佑?”

    “如若皇上还是皇上,太后虽不时时顾及,但还有千万武士听从号令,数千宫人仰望恩泽施舍。皇上若不是皇上,身边还会剩下谁呢?”

    “所痛恨厌恶的,岂不正是唯一可以依仗的?”

    对稚子谈论这些,十分残忍。小儿愣住。‘人心可怕强盛过精怪’。他似乎有点懂得雍凌所说的道理。

    摄政王并不想浪费太多心思安抚小皇帝,直接将最真实最残酷的真相揭露给他。他虽小,却也知道聪明人才有的选择。

    皇帝的位置不能丢。丢掉的话,亲母不仅不会更多关爱他,反而会毫不留情甩开他攀就其他的大树,不会后悔对他的轻怠,反而厌弃他的无用。至于其他人,更加没有愿意理会他的。

    “可是如果再有妖怪,朕还是很危险。”儿皇帝寻求安慰。

    “臣可以为陛下挑出一队精锐,日夜守护在您身边。”爱卿回答。

    “朕还是不安心。”皇帝说,“爱卿你本事过人,又胆气十足,可否常常来宫中叫朕看到也好得一二勇气?”

    “臣自然愿为皇上分忧。”傀儡能全身心依赖幕后的提线者,自然是好事。

    于是闹好几天的小皇帝找到新的主心骨,打整一新由摄政王陪着上了早朝。

    上完早朝,小皇帝依旧不肯放爱卿归府,正直惶惶无依摒弃生母之际,稚子寻求有人陪伴的安全感实在正常。

    皇帝邀摄政王一起宫中午膳。摄政王欣然应允。

    几日胡闹总算解开点心结,儿皇帝中午胃口复原,并拒绝太后掺和进来。宫人布食完毕,皇帝和他的黑心爱卿对桌而坐。宫女给小皇帝布菜,雍凌则拒绝服侍。

    摄政王正要举起筷子,桌下突然有东西刨他脚背。他低头一看,黑漆漆二狗子殷殷望来。

    龙的狗腿子突然出现,不断地用狗爪子刨他脚,显得异常焦急。

    雍凌视线四处搜寻,却只见狗在而不见龙的踪影。

    莫非是龙出事了?

    雍凌暗想。好在有桌布的遮挡,没有人注意到祸斗的存在。他咳了一声,突然挥退殿内所有人。

    宫廷尽在摄政王掌控,宫人怎会没有眼力介?儿皇帝奇怪望他。

    雍凌说,“臣有件事情要告知皇上……”

    皇上正等着他分享秘密。桌子底下的二狗子颤颤巍巍蹿起升空,像躲避洪水猛兽,雍凌奇异扫它一眼,余光注意到皇帝震惊的表情,清一清嗓子,“正是关于这条神犬……”

    “此犬身份特殊本领强大,专克邪异,乃是善犬,皇上请不必惧怕。”

    皇上不是惧怕。皇上颤颤巍巍指他,是快灵魂出窍。

    那原本圆润婴儿肥的脸因为极度的惊恐扯得面目全非,“爱卿,你你你……”

    你身后……你身后有妖怪啊!

    黑狗算什么!那是好大一个黑洞啊!比蛟妖的嘴不知大多少倍!爱卿你大言不惭说要保护朕,结果呢,自己先要被一口吃掉!呜呜呜,朕还是死路一条!

    儿皇帝用力过猛,翻出白眼,还没惊叫出声,立马晕厥咚地砸地。

    雍凌脑后生风,他机敏扭脸……

    一个熟悉的大黑洞笼罩在上方。

    呼呼的风声仿佛临崖绝壁,让人闻之生寒。

    听听这来自五脏庙的呐喊,分明在说,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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