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十六章

    招魂引魄?

    难道说她的重生和这些道士有关系?

    夜色渐深,宫灯一盏一盏亮起,像是银河洒在皇城上空。

    顾安歌微眯着眼,看向远处的神明台。

    道教是国教,朝堂上设有专门观天象和掌管祭祀的官员,后宫里也设有焚香祈福的宫殿,类似于三清殿、两仪殿之类的宫殿,占据着皇城的西北角。

    许是大夏朝的夺嫡内斗太严重,天子们分外推崇道教的道法自然与无为不争,每到重大节日,天子便带着皇子公主们去殿里诵经祈福。

    皇子公主们自幼受道教熏陶,长大之后出家当道士、道姑的大有人在。

    比如说她的父皇,和她的小姑姑。

    母后仙逝后,父皇不知听了哪个方士的话,说按照五行八卦,在皇城内修建一座极高的台子,用铜铸成高约数丈的仙人承露的铜像,将铜像放在台子上,去接云层之中的露水。

    喝了那些露水,便能和天上的神仙对话,将死去之人的魂魄召回来。

    父皇深爱母后,信了这些话,选定地方后,在蓬莱殿建造了神明台,日日守在神明台上饮露水,期待着某一日自己能和神仙对话,再度见到死去的母后。

    然而父皇直到死,也没能见到母后。

    她还是皇太女那会儿,没少和李桓吐槽父皇魔怔了,死了就是死了,做再多事情,那人也回不来了。

    李桓很是认同她的话,还笑着嘱托她,若他有一日不能护着她了,死在了她前面,让她可千万别做这傻事。

    蠢死了。

    她郑重点头,说她肯定不会干这种蠢得冒泡的事。

    千古一帝沾染了寻仙问道,都会被太史令在史书上骂上几页,更别提她这种跟贤明没甚关系的纨绔皇嗣了。

    她虽是个纨绔,可也是个有追求的纨绔,做不来这种被世人乃至后人当成笑柄的事情。

    时光荏苒,她没做这种蠢事,李桓却将这些事认认真真做了一遍,甚至还比父皇更虔诚更认真——天下但凡有点名气的道士与方士都被他召集在皇城,日日在神明台上诵经招魂。

    多年来勤政积攒下来的明君名声,也因招魂引魄的事情败了个干净,以至于前几年蛮夷小国用这个借口叛乱,那个小国虽然被夏军很快消灭荡平,可李桓寻仙访道的糊涂事却以此传遍了天下。

    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神明台,顾安歌有些不安。

    李桓的行径自相矛盾,她不知道李桓究竟是爱着她,还是只是在做戏。

    如果真的爱她,为何杀她在桃园?如果是做戏,又何必演得这么认真锥心?

    顾安歌收回目光,眸光闪烁不定。

    她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死后重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她刚睁开眼时,只以为是李家列祖列宗保佑,让她重来一世手刃李桓。

    然而现在看着神明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她的重生,是道士引魂所致,还是机缘巧合下的歪打正着。

    夜风微凉,顾安歌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服,道:“死都死了,又怎会招来魂?咱们的陛下,是自欺欺人罢。”

    罢了,一切都过去了,如此尽快与李桓和离,以及从李桓手里夺回属于她的一切,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红泥看了看顾安歌,道:“时间久了,陛下或许便明白皇太女已经死了,不再空耗国力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到那时,您顺着点陛下,陛下心里便只有您一人了。”

    顾安歌笑了起来,瞧着台上的正在排戏的戏子,道:“和离的事情,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劝我。你们若是不想跟我出宫,我会想办法把你们留在宫里。”

    蕊珠连忙表态:“婢子跟美人出宫。”

    她受够了宫里的踩低捧高。

    顾家底蕴仍在,跟顾安歌出宫,她是顾安歌身边的大丫鬟,岂不比在宫中做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宫女要强得多?

    蕊珠道:“姑娘去哪,婢子便跟着姑娘去哪。”

    顾安歌挑了挑眉。

    称呼都改了。

    顾安歌看向红泥,问道:“你呢?”

    红泥手里攥着帕子,笑了一下,跟着蕊珠改了称呼,道:“婢子自然是要跟着姑娘的。”

    出宫之事再无异议,顾安歌走向台前,找来班主,与班主核对戏子们排戏的进展。

    还有十日便是三月初三了,为了李桓手里的和离书,她要抓紧时间。

    三月初一,大夏第一世家兰陵萧家萧世子来朝,李桓派了云逸出城相迎。

    三月初二,李桓与萧商去了皇太女的陵墓。

    扪心自问,顾安歌挺想跟着一块去看看的,她挺好奇自己的陵墓被李桓修成了什么模样。

    可转念一想,她和李桓好不容易要划清界限了,这会儿再去瞧皇太女的陵墓,弄得好像是她心有不甘,因为皇太女的事情与李桓闹了脾气,所以才要和离的。

    顾安歌歇了去看自己皇陵的心思,又让小戏子们排演了一遍牡丹亭。

    十日的时间虽然紧迫,可能入皇城的戏子,是天下最为优秀的戏子,很多事情只需要她略微一点,戏子们便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故而在短短几日内,便将牡丹亭练得极熟。

    转眼到了三月初三,爱睡懒觉的顾安歌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碧泉绿的衣裳,让红泥挽了个不扎眼的鬓发,发间只用珠钗和玉簪点缀着,在一人高的镜子面前照了照,活像是雨后彩虹下颤巍巍绽放的清荷。

    顾安歌颇为满意——李桓不许她穿牡丹映水红的衣服,也不许她金簪步摇堆满头,她现在的装扮,应是在李桓的审美之内,李桓瞧着顺眼,和离书也能给的痛快些。

    顾安歌这般想着,坐上去桃园的轿撵。

    天未大亮,桃园里雾蒙蒙一片,顾安歌下了轿撵,踩着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分花拂柳走向戏台。

    戏台在桃园的最深处,桃花花枝烂漫处,道路变成了贝壳与珍珠混合着铺的小道。

    顾安歌刚转过路,走在贝壳路上,便看到桃园最大的桃树下,立着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裳的男子。

    男子抬头瞧着树上的桃花,半侧着的脸棱角分明,修长的手指里握着一节通体雪白剔透的玉箫。

    三月的春风撩人,启明星在云层明明暗暗,细碎地洒在男子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顾安歌仿佛看到云隐风动,竹林萧萧。

    是萧商。

    只有大夏第一世家,才能养得出如月下仙人般潇洒飘逸的男子。

    萧商听到脚步声,侧身回眸。

    桃花下,少女衣着素雅,只有眼尾一点鲜红。

    手里的玉箫攥了攥,萧商走了过去,双手背在身后,把玩着玉箫,浅浅一笑,打量着顾安歌,道:“你便是要与陛下和离的顾安歌?”

    顾安歌与李桓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萧家在华京耳目众多,知道这种消息也不足为奇。

    顾安歌点头,萧商笑了笑,又道:“今日的牡丹亭,也是你排演的?”

    “若我没有记错,这出戏传遍天下时,你才五岁光景。”

    顾安歌道:“我记忆力好。”

    萧商说话一向这样,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一肚子坏水。

    关于萧商捧着她的牌位叫亡妻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信。

    李桓好歹还做几分伤心模样呢,萧商倒好,衣着光鲜,面带春风,完全不像刚扫墓回来的人。

    萧商围着顾安歌转了一圈,在贝壳路上站定,目光落在顾安歌眼下的泪痣上,笑着道:“陛下对皇太女情根深种,眼里瞧不见其他人,姑娘花容月貌,在宫中蹉跎委实可惜,借此出宫,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听闻明月楼是华京最为热闹繁华之地,姑娘若能出宫,想来会去那享受一番吧?”

    顾安歌眸光转了转。

    那的确是个好去处,不用萧商提醒,她也会去明月楼堕落几日。

    顾安歌道:“谢萧世子推荐,若有机会,我必去明月楼。”

    李桓走进桃园,桃树下,不知萧商说了什么,引得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带着三分疏离的少女娇笑连连,粉面微红,如朝霞映雪般好看。

    而眼下的那颗泪痣,似乎也褪去了几分血的红,披上情窦初开的粉。

    李桓眼睛轻眯,云逸重重咳嗽,小黄门声音尖细,高声叫着陛下驾临。

    桃树下的顾安歌似乎有一瞬的不耐,萧商好脾气地对她笑笑,低声说了句什么,顾安歌面色恢复正常,俯身向他行礼。

    李桓眸光似深渊,居高临下俯视顾安歌,心头突然升起一种诡异的错觉——在他面前永远不情不愿的顾安歌,似乎与萧商格外登对。

    这种错觉让他胸口有些闷。

    李桓收回目光,径直走过。

    顾安歌起身,萧商眼底有着几分玩味之色,玉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对顾安歌道:“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出宫后,我带你去明月楼。”

    顾安歌刚想推辞,便觉得背后一凉,像是在黑夜里被嗜血的野兽盯上了一般。

    这种感觉不舒服极了,顾安歌回头去瞧,李桓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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