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最后还是护士把王石良给撵走了。

    好在第二天, 赵子涛就带着钱来到了医院, 赵奎亮没想到儿子真借到了钱,但又一想这样也不错, 反正钱借到手了,什么时候还是他的事儿, 这笔钱要好好想想该如何花,他的旧手表坏了应该换成新的, 再就是家里还缺个收音机。

    当然,他家缺的东西还很多。

    这是去了张农礼家后的最真切的体会,张家四明四暗的大瓦房, 院子里停着崭新的自行车, 屋子里摆着沙发, 收音机,电视机。

    让赵奎亮没想到的是,赵子涛听说了他办的事儿大发雷霆, 就差在病房里跟他动手了, 并且坚决要求他把王石良的钱送回去。

    刚到手的一沓子大团结, 赵奎亮哪里舍得不光是他不舍得, 王石良一想赵青青那娇俏的小模样,也不舍得退掉。

    赵子涛没办法,先把王石良拉到医院外头打了一顿,但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赵子涛往死里下手,王石良也没客气, 故而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赵青青看到头上缠着绷带,胳膊捆着纱布的二哥,忍不住又痛哭了一场。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因为交上了住院费,魏主任立刻打了申请报告,再等五天左右,赵青青就可以做手术了。

    赵子涛制服了王石良,后者不敢再坚持了,毕竟一个人只有两条腿,已经打断了一条腿,另一条腿还是好好留着吧。

    事情闹到这一步,赵奎亮还不想还钱,赵子涛因为身上有伤,不想跟父亲动手,因为赵奎亮是个浑人,你要打了他,不管是谁,是他儿子也不例外,非要打回去不可,他身上要是再有伤,可就没法照顾妹妹了。

    赵子涛趁着喝醉的赵奎亮睡着了,将他内衣口袋的钱偷出来给了王石良。

    中午赵奎亮醒来一看钱没了,在病房里就闹开了。

    赵子涛不愿意跟父亲动手,不代表赵奎亮不想打儿子。他存了一肚子气,下手就格外狠,一个窝心脚将儿子踢到在地。

    恰在此时,徐桂芳和李娜在护士的带领下推门进来了。

    赵子涛头和胳膊都有伤,赵奎亮一下子踢开了胳膊上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皮肉,鲜血从纱布里渗出来,吓了二人一大跳。

    徐桂芳看到泪水涟涟的赵青青,再看看赵三哥和一脸怒气的赵奎亮,赶紧先过去将赵子涛扶起来了,李娜也走过去安慰赵青青。

    赵奎亮气呼呼的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赵奎亮一直住在外面的小旅店,没怎么露面,即便是来病房,多半也是醉醺醺的,说些伤人的话。

    比如会说赵青青,马上十八岁了,再漂亮不也得嫁人吗,想当年她母亲刘洪琴那不是刘家村一枝花他出了一百块彩礼,是上门求亲里出得最多的,不就娶到刘洪琴了吗

    每次他走后赵青青都气得哭上一场。

    幸亏有李娜和徐桂芳一直在旁边开解,并且后来徐桂芳想到一个办法,市医院的病房不是谁都能来探视的,需要提前登记,她给负责登记的护士说明了赵奎亮是个酒鬼,根本不想给女儿治病,来了也是捣乱,以后就不允许他进病房了。

    手术前一天,赵青青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手术当日是个大晴天,早上八点赵青青便被推进了手术室,外面赵子涛,徐桂芳,李娜忐忑不安的一直等到下午三点,仍在昏迷状态的赵青青才被推出来了。

    虽然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赵子涛看到脸色惨白,头上身上插着好几个管子的妹妹,这个壮汉子一下子哭起来了。

    徐桂芳和李娜也各自擦了擦潮湿的眼睛。

    大概是因为赵青青比较年轻,再加上求生很强,很快就苏醒了,第二天就开始积极吃流质食物了。

    术后第五天,从重症监护室转去了普通病房。

    术后第七天,已经能像正常人一样下床走动了。

    很幸运的是,之前担心的所有术后并发症全都没有出现,赵青青觉得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出院,想要上课,想要读书,想要刷题。

    术后第十天,赵青青终于带了一大包药出院了。

    关于出院后赵青青去哪儿,徐桂芳和李娜的意见是回胡家村,徐红利赁的院子大,多住一个赵青青根本不是问题,再则医生说了,赵青青的目前状况还不适合回学校念书,但徐桂芳可以抄笔记给她呀。

    赵子涛也说不出口要反对,青青这次若回家养病,父亲赵奎亮因为那六百块钱,说不定还会借机找事儿,即便不敢打青青,打他母亲那是肯定的。

    这两年母亲刘洪琴挨了打,总会找借口打妹妹。其实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浑人,脾气上来的不管不顾。

    青青这才做了手术,要是被打了可了不得。

    至于回他自己的小家,赵子涛心里叹了几口气,马焕巧同不同意是一回事儿,高不高兴又是一回事,他借了这么多钱,得抓紧想办法还钱,若是哪天不在家,马焕巧极有可能给妹妹脸子看的。

    但去胡家村就不一样了,徐家姐弟都是厚道人,徐桂芳又是青青的同学,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青青的心情也会好些。

    因此,虽然明知道自家妹妹病了却去别人家养病,这多少有点不地道,但赵子涛也没出言反对。

    就这样,赵青青被安置在了胡家村,徐桂芳一个人住的西厢房房间很大,但木床有些小,现让大哥徐红利去买了一张木板床,屋子里还点了一只炭炉,为了防止赵青青无聊,徐桂芳还从韩玉梅那里借来了不少苏联。

    看这种书很有趣,而且还不费脑子。

    因为赵青青,徐桂芳也改成走读了,每天一大早吃了烧饼或者肉包子就去了学校,赵青青则是睡到八点才起床,洗漱完毕再收拾一番自己住的屋子,通常这时候徐桂红她们已经卖完早点回来了。

    徐桂红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做饭,一般就是热热特意留下来的肉烧饼或者肉包子,再做一个鸡蛋汤。

    午饭则是用五花肉炖个白菜,配上热烧饼,晚上也差不多,这样的饭菜一般人家,别说农村了,就是镇上县上敢这么吃的也不多。

    赵青青是个不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这一次做手术的钱她已经知道了,自家拿了一少部分,大部分都是徐家人借给的,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现在徐桂红天天这么个吃法儿,必定也是要照顾她这个病号,吃饭的时候就不太伸筷子夹菜。

    还是徐桂红说她,养不好身体不能回学校念书,考不上大学不还得嫁人

    有了赵奎亮的犯浑,赵青青对嫁人这事儿反感的很,她一想也对,不养好身体什么都是白费,也就厚着脸皮多吃多喝起来。

    徐桂红心里挺喜欢她,半开玩笑的问道,“青青,你要考大学,想读什么专业啊”

    其实徐桂红自己识字有限,是徐桂芳天天跟她念叨上大学的事儿,她才知道大学里有很多专业。

    赵青青咬咬嘴唇,她只是一门心思要考上大学,但是要学什么专业,其实并没想好,犹豫了半天,说道,“桂红姐,我想毕业了去政府工作,不知道大学里这是什么专业”

    喝这是想当官啊。

    徐桂红半开玩笑的说道,“哟,那好啊,说不定以后姐还有事儿要你办呢,到时候你可不许嫌麻烦啊”

    赵青青很认真的重重点了点头。

    徐家姐弟都很喜欢赵青青,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欢迎她,首先徐忠民每次来,对赵家的女儿住在这里养病是不太满意的,但他毕竟有些城府,有情绪也不会露在脸上,刘银环就不一样了,她觉得,赵青青非亲非故,不过是徐桂芳的同学,为了给她治病,徐家借出去那么多钱给她,已经仁义至尽了,这人竟然还赖上了,做完手术还要在徐家养着

    过完年后,刘银环就迫不及待的跟着表姐一块儿来到了镇上,她虽然有点懒,属于不支使就不动弹的人,但活儿干得还算利索,有她打下手,徐桂红轻松不少,再就是挑担子过去卖吃食时,刘银环十分精神的往那一站,十七岁水灵灵的大姑娘,有一副亮堂的好嗓子,吆喝起来比徐桂红都地道。

    总而言之,刘银环算是对得起她每月二十块的工资。

    这天趁着徐桂芳不在,刘银环干完手头上的活儿去了西厢房,赵青青正躺在床上看呢,连忙坐起来招呼她。

    刘银环眼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也看出来那是本闲书。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赵家妹妹有福气我这一早起来就帮着大姐包包子,还跟着姐夫熬豆浆,又才和了一大盆面,累得我这两只胳膊都酸了”

    赵青青能听出来刘银环是在挤兑她吃闲饭,但不管原因如何,事实的确如此,她勉强笑笑,说道,“银环姐真能干我听桂红姐说,你已经学会做包子打烧饼了”

    刘银环得意的点了点头,兴兴头头的跟她讲了些卖吃食遇到的趣事儿。

    平静的日子过了十来天,赵青青的母亲刘洪琴忍不住来镇上看她了。

    自从女儿去市里看病,刘洪琴有大半个月不曾看到她了,本来没做手术前,她在家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的很,后来赵奎亮回来,跟她说赵青青手术成功了,她的心也就落了一大半。

    再后来赵青青出院竟然不回家,而是去了镇上胡家村,小儿子竟然也不知道阻拦

    这事儿很让刘洪琴生气,诚然,村里人都知道她活得窝囊,常年的挨打,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自己还是合格的,女儿这么办,不就是公然跟村里人说,她这个当妈的不够好吗

    闷头生了几天气,刘洪琴提着几斤鸡蛋去了娘家,还是娘家姐姐劝她,孩子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儿,头上开了个洞这能是小事儿吗,她还是赶紧去看看青青吧。

    刘洪琴将家里剩下的几斤鸡蛋装到筐子里,又收拾了几件女儿的换洗衣服,就来到了镇上。结果她一看,赵青青吃得好住的好,傍晚徐桂芳下了学,两个人在屋子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有时候还传来两个少女清脆的笑声。

    按说一个当妈的看到女儿这样也应该放心了,要么赶紧回家,要么说服女儿一起回家也是行的,但刘洪琴不按常理出牌,她觉得这里比家里好,赵奎亮也打不着她,住了一天没走,住了第二天也没走,越住越不想走了。

    这就比较难办了。

    刘洪琴是个懒人,常年没下过地,家里除了几只鸡,也从不养别的活物儿,如今来到胡家村,徐桂红等几人做买卖是已经做惯了的,都干活麻利的很,她也就心安理得的抄着袖口,站在旁边看。

    早上八点多她才起床,洗把脸就坐下吃饭,肉烧饼一次能吃仨,大肉包子也是吃仨,中午也是如此,手里的一双筷子专夹菜里的五花肉,下筷子又快又密,如此一来,弄得别人都吃不好。

    赵青青很为这样的母亲羞愧。

    刘银环十分看不惯刘洪琴,,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了,到了第三天,徐桂红也忍无可忍,准备撵人了。

    早上,刘洪琴第一个坐到简单的饭桌前,一看到桌子上的饭愣住了,一大盆清汤寡水的熬白菜,一点油性也不见,竹浅子里则是一大叠黑面烙饼,干巴巴的,再就是一碟子咸菜丝,每人面前还有一碗能照人的高粱粥。

    徐桂红冷着个脸坐到刘洪琴对面,说道,“赵婶子,正好今天要跟你算一下账你家青青手术,咱借了一百块,红利借了一百块,还有俺们伙里的三百块,这是五百块,青青在这里吃住,一天是两块钱,还有你也吃了两天,这些钱加起来可不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刘洪琴一听这么多钱头都大了,敢情这饭不是白吃的,还要花钱的,而且是一天两块钱吓得饭也不吃了,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溜走了。

    这一切都被赵青青看在眼里。

    那种羞耻感让她特别难受。

    生了这一场病才发现,其实她一直拥有的东西特别少,比她以为的还要少得多,所以,她得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行。

    赵青青养了二十来天,去了县上医院复诊,李威医生说恢复的特别好,但还是嘱咐她不要劳累,不要生气,更不要熬夜。

    赵青青很高兴,回来的第二天就坚持要返校读书了。

    生了一场大病,某种意义上像是经历了一场生命特殊的考验,经过这件事儿,赵青青飞快地成熟了,她再次回到班集体,大家惊讶的发现,以前那个温柔沉默的女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活泼开朗的赵青青。

    功课落下来不少,但赵青青没有慌乱,先给自己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然后就像一个精密执行任务的机器,一步步按照计划来。

    更让她欣喜的是,她的脑子的确比以前好用了,不光是感觉十分清亮,记东西也比以前快多了,比如背课文,以前不读个三四十遍别想背下来,现在有个五六遍就差不多了,最多七八遍。不唯背课文,刷题也是如此,有的数学题做不出来,但仔细想想,竟然也能有思路,虽然不见得能做对,但不像之前一筹莫展了。

    赵青青的成绩突飞猛进,在新的月考中甚至进了班里前十名。

    与此同时,李娜也紧追不舍。

    不知不觉中万物复苏春回大地,山上的树木绿了,村头的小河水清了,一场春雨过后,山上的蘑菇和木耳争先恐后的长出来。

    凤仪村几乎所有的半大孩子都上了山。

    徐忠民坐在椅子上吸着旱烟卷,徐家辉坐在他对面,也吸着旱烟卷,吸完一支烟,徐家辉才说道,“忠民哥,你说咱村这地到底咋弄”

    徐忠民掐灭了烟,说道,“人家咋办咱们就咋办,就平分呗,好田都归到一起,按人头分,抓阄抓到哪块是哪块那些孬地也这么分”

    徐家辉皱了皱眉,说道,“照这么说人人都一样,那村里有几家懒汉,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徐忠民也皱了皱眉头,说道,“那你说咋弄,还能少分给他们我去刘家村打听了,他们就是平分的,所有的田都平分”

    徐家辉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坚持了,反正他家人口少,干活儿的劳力也少,分多了好田也干不过来。

    “行吧,咱也这么弄,忠民哥你看看如何抓阄,我让二贵子他们抓紧量地”

    徐家辉带着几个大队委员忙活了六七天,终于把全村一千多亩地都分到了各家,徐桂芳家七口人,分到了八亩多好田,三亩河坝田,三亩山上的梯田。

    其实河坝这些年修的很高,那一片地跟河滩隔着一段距离,土质不错,算是好地,只是离家太远,而且出入都要走大堤,架子车来回都不方便。

    以前生产队图省事儿,河坝田都是种上地瓜,结出来的地瓜能有南瓜大。

    村里分了地,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各家各户都纷纷出动,先去看了自己分到的地,然后就是背着锄头等各种工具去收拾了。

    赵子涛和马焕巧也分到了四亩多田,其实两亩多时好田,村里的好地早在年前统一都种下了小麦,但还有两亩多孬地没种呢,马焕巧早就想好了,这两亩坝田她可不种地瓜,也不种别的粮食,她要种的是苹果树

    村子里没有人专门种果树,但河滩上有一片野生的林子,里面有苹果树也有梨树,每年果子刚刚长到成熟的个头,里面果肉还酸着就被人摘光了。

    马焕巧也去摘过,不但摘过,她还估量了每颗果树的产量,然后用她小学二年级的脑子,算出来若是种一亩果园,亩产量怎么也得两千斤了,一斤苹果年集上一毛钱一斤呢,平常也要八分呢,那一亩地就能挣将近两百块,两亩地就是四百呢

    何况,她听人说,苹果树有大小年,赶上大年的时候,产量还能翻一番呢。

    马焕巧越想越高兴,哼着小调去把自己分的地都看了看,拿着铁锨将地头垒得高高的,又高高兴兴的回到了家。

    她上次告诉赵子涛家里只剩下三十块,实际上不止,还有五十块呢,马焕巧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来一把钥匙,打开自己陪送的嫁妆衣箱,但仔细捞了好几把,也没找到那个包钱的手绢。

    马焕巧着急了,干脆把衣箱盖儿完全敞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都拿出来放到床上,接过,东西都拿完了却仍旧看不见手绢。

    她急出一身冷汗,第一个反应是难道家里遭贼了

    随后又想到若是贼,必定是撬锁

    想到此马焕巧气愤不已,不用想,这钱肯定是让她丈夫赵子涛给拿走了

    若是没亲眼看到徐红利一天能挣多少钱,恐怕这些天赵子涛不会受到那么大的触动,原本,他也和妻子一样,怀着激动万分的心情等待村里分地,然而现在,这个平时干活从不惜力气,任何农活都干得很好的年轻人却迷茫了。

    因为他妹妹赵青青没有回家养病,现在赵奎亮和刘洪琴为此事儿还愤愤不平,对他也很不满,赵奎亮不满他打了王石良,让他手里的六百块白白飞走了刘洪琴不满的是,她辛苦操劳十几二十年,孩子们跟她都不亲,尤其小女儿,这还没考上大学呢,简直就是半个白眼狼了

    赵子涛从来没有像任何时候,更渴望走出凤仪村,因此,当妻子把他的被窝掀开,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马焕巧看他那个不在乎的样子,忍不住破口大骂。

    两人结婚还不多半年,这是第一次产生口角,当然最后还是赵子涛跟妻子道了歉,并且承诺第二天就去县上大哥那里借钱。

    第二天,赵子涛骑着旧自行车出发了,但没去县上,而是先去学校看了看赵青青。

    其实不光是赵家乱成了一盘散沙,徐家最近的气氛也有些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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