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近日阴雨连绵,青石地砖缝里生了青苔,好生打滑。斑驳的白墙,墙皮秃了好些,像是庙里和尚的癞子头。四方屋檐压得低低的,叫人心生压抑。

    在这逼仄的小院里,此时站着四十来个少女,一个个低眉顺眼,只管盯着自己鞋尖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只见人群前面,有个穿着绣花棉服的中年女人,一脸煞气,面色凶狠,似是在训话。

    “......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烂命贱命,吃糠还是喝西北风,但今儿入了这承钏门,便是你们的福气,做了这宫里的人,赏得一口饱饭吃。不管如今这外边儿怎么闹,你们都给我记好了,从今起,你们生是宫里的人,死也是宫里的鬼!”

    女人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你们在这学了一个月规矩,也吃了一个月闲饭。如今这世道,宫里也不养没用的奴才,今日你们便要去外府做事。细的我也不肖再说了,只是我得提醒你们两句,你们都不是家人子,都是贱籍——”女人声音突然上扬,颇为尖利:“这辈子也就是做奴才的命,都给我本分点,莫存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下首的四十多个少女听了这声色俱厉的一番话,一个个都低着头,点头如捣蒜,尽是诚惶诚恐的神色。

    这些少女穿着公主给同一发放的麻布衣衫,虽说不甚精致舒适,但是倒也整洁。她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宫女,首先五官要齐整,歪瓜裂枣不能要,身段也要适中,肥的、瘦骨嶙峋了要不要;其次都要是未婚少女,嫁人的、被休的、年纪大的,统统不要。

    纵使条件苛刻,选的也只不过是这宫中最下贱的宫女而已,而且宫女一旦入宫,便终生不得出宫,京城扬秦中都说,这贱籍入宫,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回来,一生为奴,至死方休。

    可眼下正值战乱,国库空虚,皇帝强征暴敛,就连扬秦城中寻常人家也难得吃上饱饭,更别提乡下,易子而食、人吃人都是寻常的。入宫为奴又如何,有口饱饭吃,多的是人家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女儿往宫里头送。

    这中年女人见众人皆唯唯诺诺,一副害怕自己的模样,心中大为满意。人人都爱抖威风,偏偏宫中等级森严,苏姑姑在宫里做了二十年,还是没品没阶,唯一能依仗着,便是这二十年资历。眼下在此训诫新入宫的宫女,她心里甚是畅快。

    只是她眼波一转,便瞧见了人群当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在场少女哪个不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不敬被拉下去打板子,偏生这个人,虽说低着头垂着眼,可面色十分淡定,既不慌张也不害怕,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在里面。

    苏姑姑在这个位置上作威作福了好几年,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新来的悠闲、镇定。她面色一恼,疾步走入人群,径直地往那人身前一站,扯下她腰间的一块铜牌,看阅起来。

    “乐籍......殷旭......”苏姑姑双眼一眯:“一个贱籍,竟还有名有字,莫不成还存了什么痴心妄想不成!”

    殷旭心中一紧。不过她并非为了苏姑姑的刁难而心慌,而是暗中自恼自己疏忽大意,一时思绪,竟忘记约束自己的情绪,在这么多人面前做了只出头鸟,实在是不应该。

    这苏姑姑,眼睛也着实太尖。

    殷旭闻言,赶紧低眉顺眼地向苏姑姑作了个长揖,弯下腰去:“婢子怎敢,婢子不过一介贱奴,若这姓名污了姑姑的眼,还望姑姑责罚!”

    见这殷旭如此诚惶诚恐地给自己行礼,苏姑姑一颗时刻想要逞威风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再看眼前这个少女,倒是难得的颜色,眉目如画,双眼温润,说不定还真是读书的人,本朝乐籍,倒也出了不少诗画大家。此时这殷旭眼中再也无了淡定和超脱,诚然一副害怕、自责、惶恐的模样,苏姑姑嘴角一勾,倒是饶了她。

    “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苏姑姑转身离去,又回到人群前,这时有小黄门内侍捧着册子进来,点着名字给诸人分工。虽说都是一同在外院做事,但分工还是天差地别的,像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人人都不愿意去浣衣,哪怕是运柴运炭,也比浣衣好得多。

    这小黄门明显比苏姑姑品阶要高,看着苏姑姑脸上笑出的一脸褶子便能知道。这小黄门也不顾苏姑姑献殷勤,只管自己念自己的。

    “赵佛姑,浣衣——”

    “李金奴,掌炭——”

    “张狸猫儿,洒扫——”

    “赵三娘,掌泔水——”

    ......

    听闻这些名字,才会明白为何殷旭的名字格外引人注目。温国上下贱籍人家,哪个会给女子取正经名字,无非都是姓氏冠上小名,凑合着喊,像殷旭这样有名有姓的,才叫稀奇。

    “殷旭......”小黄门顿了顿,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一众佛奴、金奴、三娘四娘里,出了这么个名字,倒叫他眼前一亮。只可惜,命不大好:“浣衣——”

    殷旭一听,便也恭敬地低了头,答了声“遵命。”全无哀怨的神色。

    那小黄门听她回答,倒也看了她一眼,只是那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小黄门只得作罢。

    ——

    那日分了活计,殷旭便跟着来了外院浣衣。

    外院说是外院,其实也是宫内,共十八座屋房,连绵一大片,住着两百多最低贱的宫人内侍,做着最低贱的活。

    来的第一日,殷旭便领到了一座小山似的麻布衣服,都是最下等宫人穿的衣服。她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才第一日,干的活就如此繁重。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动声色地搬了好几趟,把衣服搬到了洗衣池旁边。

    洗衣池不过就是一处用两丈方圆的小池子,拿青石砌成,池中的水冰凉刺骨。

    外府中有人专门负责运水,天冷的时候也供温水、热水,但通常都是给各宫主子备的,她们这些洗衣服的奴婢想要温水,简直是异想天开。

    此时池边围绕了不少宫女,都是来浣衣的,一个个身旁的衣物堆成小山,也不知何时才能洗完。

    只是殷旭发现,这些人当中,不少对她白眼相向,神色鄙夷。有人开口道:“这便是那个新来的殷什么?”

    有人接话道,语气中满是讥讽:“殷日吧,文绉绉的名字,还不是来洗衣!”

    有人哄笑,殷旭也不恼,她抬头看了看那些出言讽刺的人,无一洗的不是棉布衣物,比她手上这些硬邦邦的麻布衣服要好上不少。殷旭心中苦笑,就连洗衣服,也能洗出个高低贵贱。这宫中之人,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奴性还真是淋漓尽致。

    殷旭微微一笑,也不回应。

    众人见她没有反应,既不恼火,也不害怕,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叫人好生没趣,一个个又低了头去洗自己的衣服。在这枯燥又苦闷的日子里,谁也并非一定要寻谁的麻烦不成,只是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出路的日子里,给自己寻个可怜的乐子罢了。

    殷旭的手不断伸入水中,凉意入骨,腐骨蚀心。她再看了看四周的人,哪一个不是双手红肿、溃烂。一双双刷少女的手,硬生生地被折磨成了老妪才有的模样。

    她不会久留的。她心中知道,便也少了几分度日如年的痛苦。

    在这外院浣衣,浣了整整一月。这一月里,她每天都能按时按量完成分配的衣物,管事的姑姑看她能干,就许她洗棉布衣裳。这可不,一洗起了棉布衣裳,殷旭在这群浣衣宫女中的地位都高了许多,那群昔日出言嘲讽的宫女们,都把她看作了自己人,平日里做活,都有意无意和她搭话。

    “殷姑娘啊,你可是会念书的?”坐在她对面的金大姑问她。

    殷旭一顿:“不会。”

    坐在她身边的赵佛姑说道:“怎么可能,殷姑娘这样貌这气质,怎么也得是个识字的。”

    此话倒也不假,殷旭样貌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质,哪怕穿着一样的麻布衣裳,做着一样的事,这气质掩也掩不住。这群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气质,只道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普通百姓心中,皆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殷旭听旁人吹捧,也不好再冷脸,勾了勾嘴角,扬起一丝和蔼的笑:“我是乐籍,是贱籍,哪里又会识字呢。”

    那赵佛姑听了,觉得也有道理,点点头:“也是,来这里洗衣的,哪个不是贫寒人家出来的,有口饭吃不错了,谁还奢求能识字呢。”

    殷旭不置可否,继续埋头洗衣。可这时,不知是谁说了句:“你看殷姑娘的手,都过了一个月了,咋还白白嫩嫩呢?”

    那赵佛姑一听,赶紧捉来殷旭的双手,看了又看,果然这双手骨节修长,莹白如玉,哪里像是长期浣衣的宫女!她像见了鬼一样喊起来:“哎呀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一样的洗,谁不是三五天就起了泡、落了疮,烂得跟死人的手似的!你的咋还跟黄花大闺女一样呢?”

    众人一听也觉得奇怪,纷纷伸长了脖子往殷旭手上望,一望不得了,那双手纤细白嫩,当真跟闺中大小姐的手一般,纷纷起哄问她怎么保养的。

    殷旭也不惊慌,这样的冷水自是伤不到她半分,只是具体原因她却不能与外人说。她略一沉吟,开口说道:“我家虽是乐户,但家中贫寒,我年幼时经常在城郊捕鱼。天寒地冻也常常入水,那时身子冻坏了好几层皮,还好年幼,都褪了长新皮,到了现在也不惧冷水了。”

    这些宫女都没读什么书,也不知什么道理,说啥就是啥,听她一讲也觉得有道理。打小就往冰水里钻,也难得习惯了。

    殷旭不动声色地抽回赵佛姑手中的手,继续干活。不料听到耳边有些关切的语气:“你年幼时就下冰水,会不会染了寒症啊,我听说寒症入五脏肺腑,难捱得很,你可得多多注意保养身子啊。”

    殷旭看了眼赵佛姑,见她脸上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心中觉得熨帖。

    过去一个月里,殷旭曾经帮过赵佛姑几回,因为在这里,衣服洗不完是没有饭吃的。殷旭手脚快,只是怕太过出挑引人注目,才将速度压得和旁人差不多。有几回见赵佛姑洗不完,一个人急得掉眼泪,殷旭心一软便帮了她,没想到善意之举结了善缘,看赵佛姑这脸色,倒是真的关心她。

    可是保养身子?殷旭笑了笑,先不说这故事纯粹是她胡说八道编排出来的,就算是真的,她又如何保养,为奴为婢,焉得一日安息?

    “无碍的,反正年轻,老了再说。”殷旭风轻云淡地笑笑,又出声提醒赵佛姑:“别愣了,小心又洗不完没饭吃。”

    赵佛姑听了脸色一紧。她手脚慢些,这话正中了她软肋,闻言赶紧低头去忙活。

    待到落日西沉,众人忙完了手中的活,领了稀粥馍馍,吃完了便上床休息。这里八个宫女一间屋,一个通铺,八床被褥。天寒地冻的也没人沐浴,解了外袍就直接往榻上困。

    辛苦劳作一整日,也没什么人愿意费力交谈。分明都是花季少女,可一个个被繁重的苦役折磨得死气沉沉。殷旭饶是体力好,也觉得累,脱了衣也准备睡,没想到有人拉住了她,把她往外拉。

    是赵佛姑。赵佛姑把她拉到外间,往她手心放了个布袋,布袋里装的东西还有热气。赵佛姑压低了声音:“殷姑娘,这是煮熟的赤豆,我听说赤豆去湿气,你吃点。”

    殷旭一看,心中一惊,这赤豆可不是外院能吃到的东西:“佛姑,你这是哪里弄到的,夹带私物被抓到了,可是要被杖毙的。”

    眼下朝廷还欠着通古金帐国皇帝三百万两白银,国库空虚,什么粟米粮食都拿来折银了。扬秦城中粮食短缺,她们外府宫女内侍,平时就喝黍子稀粥,偶尔有粗面馍馍。莫说这赤豆,就连精细稻米都难得吃到。

    “没事的,”赵佛姑一把将这袋子赤豆塞到殷旭手里:“这是九华殿那边主子吃剩下的,不是外面私带的。我之前跟你讲过,我有个同乡大哥在九华殿当差,他是待我极好的。”

    说着说着,赵佛姑俏脸一红。殷旭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同乡大哥,同乡大哥,入了这承钏宫门的男人,还算得上男人吗。她温和地笑了笑,也不再推辞,毕竟赵佛姑心眼实在,没什么旁的心思,说是待你好便真是待你好,过分推辞反而会叫她不自在。

    “那就多谢你了。”

    “不碍事不碍事,你早些休息吧。”赵佛姑欢快地挥挥手:“我还听说黄大哥说,明儿司制局里会来外府挑人,那可是天好的机会,你赶紧把精神养足了,明儿好表现表现。”

    “司制局......”殷旭顿了顿:“可是掌管衣服裁制缝纫的?”

    “那自是,”赵佛姑脸上表情看着十分向往:“入了司制局,哪怕做做普通的织女,也比在这里浣衣强上千百倍啊。要是不出去,这里的苦日子,哪里熬得到头。”言毕,她拍了拍殷旭的肩,一溜烟走了:“你好好把握,我去睡啦。”

    司制局......殷旭不动声色地沉思了一会,便轻手轻脚地回了房睡觉。

    第二日清晨,众人又集中到浣衣池,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只是众人惊讶地发现,一向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殷旭,今天黑着脸,好像是涂了什么锅灰、炭灰之类的,就连牙齿也抹得乱七八糟,实在是狼狈又滑稽。

    “殷旭!”赵佛姑见她成了这幅鬼样子,忍不住惊呼道:“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殷旭尴尬地笑了笑,埋下脑袋不说话。

    赵佛姑正欲开口,突然听见这边管事的小黄门大声说道:“司制局孙姑姑到!”

    殷旭连忙将脑袋埋得更深,悄悄拿余光打量那什么司制局的孙姑姑。只见这孙姑姑三十多岁的样子,身后还跟了四五个从外府旁的地方挑中的宫女,那些个少女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好似被司制局挑中,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一样。

    那孙姑姑从毕恭毕敬的小黄门那里接过名册,粗粗看了看。

    “赵佛姑......匠籍织女?”孙姑姑抬头,往一众浣衣宫女中望去:“哪个是赵佛姑?”

    赵佛姑闻言,出列:“回姑姑,是婢子。”

    “抬头。”

    赵佛姑微微抬头,却不敢直视孙姑姑。

    “好,看着像是个伶俐的丫头。”孙姑姑点点头。身旁那个谄媚的小黄门闻言,赶紧抽了赵佛姑的籍贯姓名铜牌,递给跟着孙姑姑的宫女。

    孙姑姑又看了看那名册,看得极快,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念出了声来:“殷......旭,我还以为是哪个读书人家的小姐,想不到一个乐籍,还有个囫囵名字。”

    那小黄门见姑姑感兴趣,赶紧尖声说道:“殷旭,姑姑叫你!还不出来!”

    殷旭叫了一声苦,却没有办法,只好低着头站了出来。

    孙姑姑突然看见这么一个黑漆漆的宫女出列,脸色一紧,喝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黄门平时经常见殷旭,也知道她貌美,现在见了她这副模样,也是一惊。但他惯是会看眼色的人,生怕孙姑姑发怒怪他管事不力,连忙大喊道:“你这蠢婢,叫你生火搬炭,脸都不擦就这么见姑姑,就不怕冲撞了姑姑吗!”又转过脸赔笑:“姑姑,别和这蠢婢一般见识。”

    殷旭叫苦不迭,这个名字若是在寻常氏族家,再寻常不过,偏偏到了外院,人人都以为稀奇,叫她想要藏拙都藏不得。

    看小黄门给她安了个由头,也只得弯下腰去,嘴上连连求饶。

    “你——”孙姑姑指了指出列的赵佛姑,再指了指殷旭:“你给她把脸擦擦。”

    赵佛姑得令,放下袖子,去擦殷旭脸上的炭灰、锅灰。只肖稍稍擦拭,漆黑的炭灰下,便露出了一张温润如玉的容颜。

    见这个宫女竟有这般颜色,孙姑姑心里倒也起了几分惊讶。她在宫中十多年,能爬到司制这个位置,脑子可精得很,她起先对小黄门的话半信半疑,现在见了殷旭的容貌,便清楚了这点——这个宫女自己不愿被选进司制局。

    在司制局虽说比不得在当宠主子的宫中当差,当比起外府,可谓云泥之别。眼下这宫女在外府浣衣,居然想要藏拙,难不成这个浣衣池底有金子不成?

    她思量片刻,朝殷旭点了点头:“她也带上。”

    赵佛姑闻言,脸上浮起掩饰不住的喜意,她偷瞄站在自己身侧的殷旭,却见她脸上并无半分欢欣,倒显得赵佛姑的喜色多余了。

    赵佛姑心想,殷旭哪里都好,就是太闷了,笑得少,表情少,活脱脱跟个老头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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