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女神

小说:撒旦今夜想你 作者:藤萝为枝
    姜穗以为自己看错了,前面人头攒动, 然而走在校园里的少年很高, 以至于远远的就能在人群中看见他, 她觉得那个背影熟悉又陌生。

    “陈淑珺, 你看教学楼下面, 那个人眼熟吗”

    陈淑珺仔细看了眼“哇他好高啊。”她只惊叹身高, 倒是不觉得眼熟, “你认识他吗”

    姜穗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她摇摇头“我想多了。”

    两个小姑娘回到教室,陈淑珺热得直用手扇风。

    后排的蒋娣身边围了好几个少女,她们在讲八卦。

    这一年关注的并不是追星亦或者电子游戏, 而是身边的变化。蒋娣说书似的“前天下午我看见校长接待了一个开着小车的人, 你们看着吧,我们学校肯定会来新学生。”

    有人反驳“你怎么知道万一是校长的朋友叙旧呢”

    蒋娣说“因为我看见了啊, 就在上体育课的时候, 有人开着车送她来的,是个女生, 脸上还戴着百变小樱的口罩,年龄比我们都大, 估计是高二高三的。”

    女孩子们纷纷惊呼。

    “蒋娣, 她好看吗”

    蒋娣说“都说了戴着口罩,不知道好不好看。但是她的裙子很好看, 我还没有在学校看见那么漂亮的裙子呢。”

    女孩子们托着腮,羡慕地道“大老板的女儿, 衣服好看,长得应该也好看。”

    蒋娣想了想“没关系,反正教学楼离得不远,没多久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了。”

    蒋娣说的没错,他们这栋教学楼是逸夫教学楼,隔壁的教学楼叫做格物教学楼,初三的学生就在“格物教学楼”上课。

    没两天姜穗去学校小卖部买新钢笔的时候,路过“格物教学楼”,看见初三1班外面,学生们围了一片。

    一个穿着杏色裙子的女生在和一个穿玫红色衣服的女生打架。

    女孩子打架啊多么劲爆的场面,更何况那个玫红色衣服的女生是林雯雯。

    姜穗听说过林雯雯,这位学姐在学校很有名,去年做过学校的主持人,据说还代表学校参加过演讲比赛,拿了一等奖。

    林雯雯长得清纯漂亮,加上心高气傲,在这一年是阳光中学的有名的“玫瑰花儿”。

    后来姜穗长大,有人还把姜穗容貌和林雯雯做过比较。

    可见这样一名女神,此时和人扭打在一起,周围唏嘘声一片,还有人想要上前拉架。

    另一名杏色裙子女生戴着口罩,死命扇林雯雯的耳光,仿佛对那一张脸恨极。

    林雯雯红着眼眶,拽住段玲头发,一把将段玲口罩扯下来了。

    人群安静了一瞬,死一般的寂静。

    段玲突然尖叫一声,发疯一般地打林雯雯。

    姜穗不经意看到,也愣了愣。段玲额头突出一片,十分突兀,眼睛细小,还有修复后也奇怪的兔唇。

    怪不得她会戴口罩。

    人群叽叽喳喳开始议论起来,拉架的满头大汗,可没人能把她们拉开。

    一个拿了一瓶水的少年皱眉走过来,他拨开人群,一把拉起地上的段玲。

    此刻段玲头发凌乱,颤抖着满脸泪痕。她慌张捂住自己的脸,对人群道“不许看不许看”

    姜穗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轻轻呢喃道“驰厌”竟然真的是驰厌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灰色风衣,在三月还有些凄清的风中,他蹲下,冲着林雯雯伸出手,冷冷道“口罩。”

    林雯雯手往后缩了缩,驰厌直接抢了过来。

    驰厌拿着口罩,递给段玲“段玲小姐,抱歉。”

    段玲颤抖着手戴上口罩,她一脚踹在驰厌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你为什么不帮我教训她,你不是我父亲最忠实的狗吗现在我命令你打这个小贱人”

    她尖利的指甲在驰厌脸上抓出了几条伤痕,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目光最后落在驰厌身上。

    驰厌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仿佛段玲发泄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他灰色的风衣下,裤子被踹了好几个脚印,而他依然握着段玲让他去买的水。

    有人看不过去,要去拉段玲,被身边的人拽住“别多管闲事,那个男生是来陪段玲读书的。搁在古代都算是家奴,你没听见段玲的话吗,我们管得着么”

    兴许这一年,行为依旧快于思维,姜穗再也忍不住,从小花坛那边跑过来,

    她如今身体平衡好了许多,勉强拦住段玲的手“行了,你打他做什么”

    小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她仰着小脸,怒视着段玲。

    一直没反应的驰厌微微抬起了眼睛,他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姜穗。

    小姑娘依然矮矮的,不到十三岁,只是个半大少女。不到他胸前的高度,娇小而脆弱稚嫩。

    她比起段玲都要矮一个头,然而这么多人,最后依然只有她敢出来说话。

    姜穗张开手,像只炸毛的小猫,仰头看着段玲。

    段玲不善的目光看姜穗一眼,倒是意外平静了一些。

    她打量着面前的姜穗,小姑娘半边脸被纱布包着,另外半边脸肿乎乎的,可她不遮不掩,就顶着这样一张奇怪又凄惨的小脸却不自卑。

    段玲此生最在意自己容貌,这也是为什么会和林雯雯打起来的原因。姜穗这张惨兮兮的小脸,让段玲心情反而好了很多。

    然而段玲还是冷冷笑了一声“驰厌,这就是你的办事态度吗”

    驰厌顿了顿,他抬手,轻轻推开了身前的姜穗。小姑娘茫然不解地看过来,驰厌说“在学校,我听她的。”

    姜穗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小声“哦”了一声。

    段玲以为姜穗是过来拉架的小姑娘,所以也没在意。这未长开的丫头片子,倒是有一副娇滴滴的嗓音。

    姜穗慢慢退到一边去,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们。

    段玲被姜穗打断,火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出来,她也不能再冲上去踹驰厌几脚,只回头对林雯雯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林雯雯被几个人扶着,目光挑衅嘲笑地看着她。落在段玲眼中,就是在笑刚刚她口罩被扯下来那一刻。

    段玲原本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她狠狠瞪着林雯雯,仿佛要把那张脸皮扯下来。

    驰厌皱着眉,顿了顿,把那瓶水递给她。段玲气得发抖,她挥开驰厌的手,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老远。段玲扬起手,一耳光扇在驰厌脸上“废物”

    学生们何其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部惊呆了。

    驰厌眸色依然浅淡,他微微别开头,没有看一旁的姜穗。

    姜穗低下头。

    去年下定决心不再和他们有交集,那时候她以为驰厌年少时的苦难已经结束。他将放手闯荡,光风霁月,或许经年再听见他的名字,这位令人敬重的先生会出现在财经杂志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她原本以为,等待驰厌的是光明的坦途。

    可如今现实告诉她,半年多不见,他穿得好看体面了,却依旧被人将自尊践踏在脚下。

    2000年的春天,依然没人爱他疼他。

    上课铃声响起,看热闹的同学纷纷往教室里面跑。段玲拒绝回教室,往校门口方向跑了。

    驰厌也跟了过去,走了几步,他回头“姜穗。”

    姜穗抬头。

    驰厌冷冷说“以后这种事,别再管了。”少年声音像是淬了冰,“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多少也该聪明点。”

    她安安静静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驰厌知道,他心中还在烧着曾经那团火。如果她管了,可是又不会管一辈子,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同情路边的猫猫狗狗,偶尔喂顿饭,让它们少一顿毒打,可是不把它们抱回家,所做一切全部没有意义。

    他真是恨透了这种会让人期盼又心脏疼痛的同情。

    驰厌眸光冷冷的“你记好,换做是我,无论你发生什么,我也不会管。”

    姜穗愣了许久“噢。”她想了想,软糯糯的声音小心解释道,“对不起,我脑子反应慢,反应过来就站在那里了。”

    所以原本如果反应过来了,她就不过来了对吗少年口腔里咬出一阵血腥气,他看也不再看她,找段玲去了。他为什么自取其辱,说了那样一番话

    姜穗握着自己手中的钢笔,久久无言。

    她有些茫然不解,她按照驰厌的心意解释了,可是他似乎更生气了

    林雯雯和段玲打架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学校,

    连低年级的初一学生,也普遍知道了这件事。陈淑珺从蒋娣那里听完八卦以后,眼睛闪闪给姜穗说“那个段玲就是大老板的女儿欸,听说她出生有缺陷,长得非常奇怪。段玲以前辍学过,据说是怕别人说她长相,这次来我们学校读书,他爸爸还让一个男生陪着她读呢。”

    姜穗点点头,用直尺比着画线。

    如果那天还没看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驰厌就是那个陪段玲读书的人。

    她记忆中驰厌从未接受采访,从不提起过去,因此姜穗不知道他成功那段路有多么坎坷艰辛,然而如今这条路,是他的选择之一。

    陈淑珺问“姜穗,学校不允许学生打架,你觉得她们会受到什么处罚啊”

    姜穗想了想“谁的错谁就处罚重一些。”

    陈淑珺说“那可不一定。”林雯雯是学校的门面骄傲,而段玲有背景。学校不可能不处理这件事,毕竟阳光初中注重风评,可是处理,也不知道会偏向谁。

    陈淑珺凑过来,小声说“我听说是有人在跟林雯雯说段玲额头奇怪,段玲没教训那个说话的人,反而打了林雯雯,然后她们就打起来了。”她嘟囔道,“果然是见不得人家好看。”

    姜穗愣了愣。

    这样说的话,那么其实都是段玲的自尊心在作祟。

    当然,班上流传着各种版本,还有人讨论“那个跟着段玲来读书的男生,才是最尴尬的存在吧”

    “我知道他,他叫驰厌,是我们年纪第一名驰一铭的哥哥。”

    “不会吧”

    “真的,不骗你们。以前他在二桥下修车,好多人都看”

    同学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姜穗敲敲他们的桌子,大家都看向她。姜穗认真说“段玲打人就是因为别人议论他们。”她把版本里的“她”改成了“他们”,然而这样的效果也出乎意料好。

    “”同学们尴尬对视一眼,纷纷闭了嘴巴,听说初三的段玲打人好恐怖哦。

    下周一学校升旗仪式,关于打架一事的处理果然出来了。

    教导主任念了处分,林雯雯“记小过”,段玲“记大过”处理。这个结果让许多人惊讶,毕竟段玲来头那么大,大家都以为学校会偏袒她。

    然而淳朴的校风高高挂在了国旗台上,上书“厚德载物,公正育人”。

    姜穗看着这几个字,明亮的桃花儿眼弯成月牙儿。

    有的地方,它虽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可是品质的高贵无法比拟。这也是她爱自己过往、爱母校和青春的原因。

    除了记过处分,学校还有罚打扫后山的处分。

    林雯雯因为是“记小过”,于是打扫两周,段玲则需要打扫一个月。

    处罚开始执行的时候,已经四月初了。

    阳光小学后山变得暖洋洋,这里是以前的学生上自然课的地方。但是学校后来取消了自然课课程,倒慢慢成了一小块荒林。

    学校领导人热爱环保,舍不得这片绿油油茂盛的山林,于是让犯错的学生扫扫落叶,捡捡以前丢弃的塑料袋。

    山林设了围栏,里面没有危险的动物,对于学生来说很安全,因此这么多年受罚制度就流传了下来。

    然而这个惩罚对于段玲有利,她有个会帮她干活的人。而林雯雯没有。

    等林雯雯惩罚结束,段玲也坐舒舒服服坐上车等待时,只有驰厌还拿着学校的垃圾筐和垃圾钳夹塑料袋。

    四月中旬,放学后,刮起了大风。

    空气还带着几分春天的料峭,驰厌也没想到自己在山上会出事。

    大风呼呼开始吹时,他皱了皱眉,立刻从后山下去。

    他以为自己刻满伤痕的身体已经无畏风雨的侵蚀,然而他胃中突然绞痛。

    纵然骨骼已成钢铁,可是曾经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他的胃不堪重负。他有很严重的胃病。

    在文雷手下还好,可是段玲因为受罚,迁怒在了他身上,她给的东西,是每天两碟芥末,看人看着他吃完。

    风吹倒枝丫时,驰厌眼前发黑,从小路上滚了下去。

    垃圾筐和铁钳也掉了。

    他忍着痛,下意识护住了头。

    横生的枝干撞击上他的胃部,他几乎痛到昏死过去。

    风刮得更厉害了。

    树叶扑簌簌落下,如果这不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他会以为这是凄冷的秋。他从不畏冷,可是此刻冷得发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不能自己想办法回去,那么没人会来找他。

    段玲不会,她翻看穿搭杂志,甚至不会多问一句。在她眼中,他确实就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弟弟驰一铭也不会,他知道驰厌如今在“工作”,也习惯了驰厌的强大。

    驰厌靠在树干,喘息着闭上眼睛。

    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来时生不由己,偏偏离开也悄无声息。他没爸爸,没妈妈,襁褓里只有一张“厌”字。

    他没力气了,他挣扎不过这个世界突然的残忍。

    2000年春天,他什么也没想,脑海中一片空白,因为他知道,没人会来找他的。

    姜穗做完值日,关上门锁好窗户。

    她踱步走到校门口,有些忧心狂风大作的天气,走到校门口时,她恰好看见了段玲那辆小轿车。

    黑色小轿车半开着窗透气,姜穗远远看了眼,车上坐了一个中年司机,后座坐着戴口罩的段玲。

    段玲恼怒地说“老张,开车”

    老张犹豫地说“可是驰厌还没回来。”

    段玲声音尖锐“难不成我该等他吗他算什么东西他长了腿就可以自己走回来。”

    老张叹了口气,驰厌平时帮他做了不少事,他还是决定帮他说话“家里离这里很远,如果下雨,他不好打车回来的。”

    段玲说“现在这种情况都是他害的,立刻开车,不然我告诉我爸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老张朝学校看了一眼,无奈地发动了车子。

    姜穗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后皱紧了眉头。他们竟然不管驰厌回家了。

    风刮得这样大,从后山下来虽然有一点距离,可是早该下来了。

    驰厌不是那种死板将工作做完的人,他知道天气不好,就应该会下后山的。

    可是她这个动作慢吞吞的人都把卫生做完了,他还是没有下来。记忆中的驰厌非常守时,他曾经说三天后的下午三点给她说肝源消息,早早就等在那里了。

    他不该没有从后山下来。

    这样沉稳又守时的人,不会明知段玲脾气差还让她等。

    巡查老师检查完教室都已经离开,驰一铭应该也早就回家了。

    姜穗怕驰厌是遇到什么事,连忙转头就往学校里走。

    后山的路并不崎岖,姜穗踩着松软的泥土走上去时,竟然也一次没摔。

    她拉紧书包袋子,越容易摔跤的人反而走得越小心。

    直到她看见被风刮到在一棵松树旁的垃圾筐。

    姜穗睁大眼睛,驰厌一定出事了。

    她四处看了看,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姜穗沿着小路边走边喊“驰厌”

    没人应她,但是她看见了脚边的垃圾钳。

    姜穗这次再看,就看见了他的身影。

    那时候树叶被吹得飘飘洒洒,少年蜷缩在树旁,手死死按着胃,颤抖着快没了意识。

    全世界都说他很强大,年少时不畏屈辱,卧薪尝胆。连姜穗也这样以为,可是当她跌跌撞撞扶着树干下到他的身边,触碰到他冰冷的体温,她才意识到,这样顽强的人,他也会受伤,也可能死亡。

    她看过那么多次他无声的抵抗和挣扎,可这次,他太痛太孤单了。

    他似乎已经放弃了。

    “驰厌,驰厌。”她轻轻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泥土,忍住那一瞬的泪意,“没事了,我带你去医院。”

    姜穗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盖在发抖的驰厌身上,把他裹得紧紧的。

    “没事了。”她温柔摸摸他头发,“你坚强一点,你以后是很厉害最伟大的人,一定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马上就回来了。”

    姜穗知道自己搬不动他,她书包也不要了,扔在原地就往学校跑。

    学校的门卫一定还在。

    等她离开,他依然闭着眼,抚上自己心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在十六岁的四月,他最绝望、臣服于命运的时候。命运恩赐了他一个小女神。

    从此不管漂泊多少年,不管在何方,她永远是年少最温柔最明亮的那轮小月亮,居于他心上。

    风不再凉。

    这一年姜穗还没有彻底学会掌控平衡,也是第一次用这具身体努力奔跑。她摔倒了又爬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跑下后山,穿过操场,跑过绿荫,到达门卫室,她摔了8次。

    可她只用了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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