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她躺在贵妃榻上,肤色苍白,从前艳若桃李的面容如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透出一股衰败之气来。任谁看,都知道她命不久矣。
侍女们在旁边默默垂泪,室内全是压抑的抽泣声。明玉听得心烦,她有个毛病,自个儿高兴的时候,也希望别人高兴。现在她高兴得不行,这群侍女却在这儿抽抽噎噎哭个没完没了,真是扫兴。
“这是好事儿啊。”明玉幽幽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可算能摆脱你们那个死鬼公子了,要是能喝酒,我一定痛饮美酒庆祝。”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侍女们哗啦啦全跪下了,“大公子爱夫人如珠似宝,这几天为了夫人的病四处求医问药,若是夫人的话传到大公子的耳朵里,岂不是让大公子伤心。”
明玉说:“他伤心,岂不是正好可以让我开心一下。”
侍女们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儿,室内又是一片压抑的哭声。明玉啧了声,她和这群侍女根本没有主仆之情,她要死了,侍女们哪里会真的伤心,不过是哭给她的相公裴安看的。
毕竟,她的夫君裴安最喜欢楚楚可怜爱流泪的小白花了。要是裴安过来看她,万一看到哪个侍女哭得有点儿像他的心上人,那个侍女说不定真的能翻身成为裴安的妾室。
后院那个由侍女被抬举成侍妾的李姬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子。当初在她病榻前哭的梨花带雨,正好裴安过来,被裴安看上,一跃成为侍女们的榜样。
后来李姬得意后还过来在她面前矫情,说什么多谢夫人抬举,永生不忘夫人的大恩大德。
要是明玉还是刚嫁过来的时候,遇见这样的李姬,心里恐怕要隔应死了。但明玉已经嫁过来五年了,她对裴安的心早就成了灰。李姬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明玉就说知道我对你是大恩大德就好,下辈子千万别忘了给我做牛马,人在做,天在看,不知恩图报会遭报应的。
她的话直接让李姬的脸色难看得不行,从此再没上门说过这样的话。遇见她也绕道走。
“夫人……夫人”
侍女的哭泣声让明玉昏昏欲睡,她感觉身上多了件东西,似乎有人给她搭上了薄被。
明玉唔了一声,室内侍女们哭泣的声音似乎大了很多,像是在吸引谁的注意。
“夫人,公子来了。”一个柔细的女声提醒她,听音色,很像为她梳妆的云英。
“别喊,让她睡吧。”
这个声音低沉柔和,十分耳熟。明玉甚至能根据这个声音勾勒出对方的模样。这是她恨不得切碎生吃的裴安。
明玉睁开了眼睛。来的果然是裴安。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衣裳没换就赶了过来,面容也有些憔悴,侍女们正殷勤地为他脱下外面的长袍。
“醒了?”裴安一直注意着明玉,见明玉醒了,他摆摆手,让侍女不用再给他束发,他走到明玉旁边,声音温柔地问她:“阿玉,你今日可好些了吗?”
明玉自然是不好的,重病让她整个人都没有精神,脸上也没有血色。可就算如此,她也是美的,不过不再是从前那种骄阳般的美,而是一种惹人怜惜的美。
裴安喜欢这个模样的明玉,这段时间他日日都来看她。
“我很不好。”明玉轻声说:“你来了,让我更不好了。”
裴安皱起了眉,“阿玉,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明玉虚弱地笑了下,她就爱看裴安皱眉头。这通常意味着裴安心情不好,只要裴安心情不好,她心情就会好。
“你求我啊。”明玉说:“你求我,我就不这么说话。”
才怪,你求我,我还这样说话。
“夫人,你怎么能这样和公子说话?”侍女青盈急了,“你不知道,公子为了你的病,这几天都没睡好觉……”
明玉看了眼裴安,烛火映照下,这个相貌俊秀的男人双眼下确实有道淡淡的青黑色。
“真是没睡好觉?”明玉问。
裴安“嗯”了声,坐到了明玉身边。他抬起一只手,想要摸明玉的额头。
明玉偏了偏头,躲了过去,十分遗憾地说:“可惜,我还以为你肾虚了呢。”
裴安收回手,听了明玉的话,也没生多大的气。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用尽各种办法想要改变明玉的性格,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让明玉越发极端。除了外表,明玉离他心中那个人的样子差得越来越远。
“阿玉。”裴安说:“你要是性子柔一些,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我根本不会找侍妾。”
明玉看着窗外的月色不说话。
五年。明玉嫁给裴安五年了。裴安是宁远公府的大公子,出身和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不知是多少京城闺秀梦寐以求的郎君。而明玉祖上虽然为梁国立下大功,可传到这代已经没落,留仙伯的爵位因为无人继承,也被收了回去,明府只有明玉母女二人支撑门户。
明玉嫁给裴安的时候,京中人人称羡,都说明家是祖坟上冒青烟儿了才觅得这样的好婚事。
明玉开始也觉得好,她自个儿生得美,也希望配她的要是个美郎君。裴安的相貌虽说比她差了些,但也是京中出了名的俊美,明玉心想一定要收敛自己的怪脾气,与裴安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但这一切,都被新婚之夜毁了。
新婚之夜,明玉穿着亲手绣的嫁衣,在新房里满怀期待地等着裴安将她的盖头掀开。她满心欢喜地想着裴安看到她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后来,一身红衣的裴安来了,他掀开了她的盖头,用幽深的双眼盯着她看了半响,说真像啊。
明玉愣住了。裴安缓缓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然后命侍女取来一件素衣,命她穿上。
新婚之夜,大喜的日子。明玉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裴安强逼她穿上白衣,戴上罩着软纱的锥帽,然后拉着她到莲花池边,让她在柳树边站着。
明玉永远忘不了裴安那时说的话。裴安用一种温柔得让她毛骨悚然的语气说,这样就更像了。
那时,明玉才明白,裴安的心中已经有人了。裴安娶她,不过是因为她和他的心上人相貌相似罢了。
多么可笑啊。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明玉的骄傲绝不允许她落到这样的地步。她对裴安说,既然你心中有人,我们便和离吧,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但明玉没想到裴安不愿意和离。他娶她,就是让她做替身。裴安要把她生生变成心上人的模样。
裴安说,他与心上人相见时,心上人穿的就是素衣。阿玉,从此你也穿素衣给我看好不好?
明玉说不好。裴安说没事儿,你会穿的。当明玉让侍女为她更衣时,明玉明白了裴安的意思。侍女永远只会给她拿浅色的衣裳,她的衣箱里,也永远只有浅色的衣裳。
裴安说,他的心上人是个柔弱的女子,他见她时,她在湖边默默流泪。
明玉天生爱玩爱笑,和裴安口中的心上人是相反的性子。裴安为了让闹腾的她安静下来,让裴府的奴仆都不得与明玉说话。明玉原本从明家带来的两个侍女,因为不听裴安的命令,硬是被裴府的管事发卖了出去。
明玉气的要命,她要回娘家,裴安不放她走。她被困在了裴府,无处可逃,裴安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明玉任由裴安摆弄,但就是不改变性子,她知道,就算穿上素衣又怎样,就算无人说话又怎样,性格不变,就算裴雍也拿她没办法,她依旧是她,不是什么替身。
明玉浑身对裴安张起了刺,裴安拿她没办法。后来裴安陆陆续续有了侍妾,类型千篇一律,都是柔弱爱哭的小白花。似乎明玉和侍妾拼起来,就是他记忆中的心上人了。这点儿心思,明玉看得一清二楚。
室内陷入沉默。见明玉不说话,裴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明玉的冷淡让他很无奈。
“你好好养病吧。”裴安道:“我已经接到消息,几天后我三叔祖从冲云山回京,他长年多病,身边有专门调养身体的大夫,待他回来,我上门为你求医。”
“不必了。”明玉望着窗外,那里有株梧桐树,银色月华下,她甚至能看清紫色的花朵。明玉想起家里有个院子也种的有梧桐,比这株梧桐大,花开得也比这株多,她轻声说:“我快死了,我想回家。”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回家了。
“胡说什么!”明玉的话让裴安心里很不痛快,“谁没有得过病,吃了药也就好了,哪有什么死不死的,说起来晦气。”
“我要回家。”明玉很固执,“我娘和哥哥一定在家里等我。”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裴安,他猛地站了起来,墨色的眼睛酝酿着风暴,他看着病弱的妻子,压抑着心中的不安,“你在说什么胡话,明家就你一个女儿,你哪来的什么哥哥!”
谁不知道,这代留仙伯只有一个女儿。他第一次见明玉,便惊疑于对方的相貌,但当他追问家中是否还有兄长时,明玉却立刻否定了。
明玉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梧桐。裴安以为她吓着了,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放软了语气:“阿玉?”
明玉缓缓转过头,对裴安说,“我要穿红衣,我哥哥说我穿红衣最好看。”
裴安的脸色沉下来,他看了眼左右的侍女,道:“夫人真是病糊涂了。”
侍女们有些被明玉吓到了,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明玉又道:“裴安,你真混蛋,嫁给你,我倒八辈子霉了。”
裴安待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对明玉说:“你糊涂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玉望着裴安,缓缓笑了,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却跳跃着火焰,“裴安,你改变不了我,我就是明玉,爱穿红衣的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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