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的黑暗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无数的惊叫与撕心裂肺的吼声如同断了片的残点光晕，一点点淹没在了世界的尽头。
闻瑾从来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这样炙热而光灼，像是要将他染满鲜血的双手烫伤。
他感受着被他攥在手心中的心脏一点点跳动，一点点冷却下来的时候，曾经被海水灌满，要沁死其中的无力感与挣扎感又回来了。
他憎恶，他抗拒，他不假思索的将手中还剩下微弱脉动的心脏捏碎成了残渣。
“你这个畜生！你竟然杀了楚师弟！你知不知道他多看重你！你知不知道，在所有人都说你是魔族派来的卧底的时候，他多相信你！”玄烨满腔怒火，睁眼欲眦，沁满鲜血的双拳狠狠砸在地面上。
闻瑾偏过头来看他，眼神中有所困惑，“看重我？相信我？你什么意思？”
转瞬之间，闻瑾已经来到玄烨跟前，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手将他拎起，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不带任何温度。
玄烨对着他的脸啐了一口，“呸，你也配。”
闻瑾也不恼，他倏尔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前仰后合，像是疯了，还不等玄烨反应，闻瑾已经一拳将他击出，玄烨整个身子陷进祭坛的柱子里，浑身的骨头尽数断裂。
他瘫倒在地上，一个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只能拖着一副苟延残喘的身躯，瞪着一双不瞑目的眼睛，看着一双脚向自己走近。
“现在，我配了吗？”
玄烨抬不了头，他也就看不见闻瑾的脸，咧开嘴笑了，口腔里充斥着粘腻的血腥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实在是可笑。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当初楚师弟那么护着你这个小畜生干什么？”
闻瑾蓦然蹲下脚步。
玄烨继续道，“想当初，你因为砸伤了大师兄，我气不过，给了你些教训，是楚师弟私下与我求情，说你本是无心之失。那次，去韩庄，我们大家被困其中，缺乏口粮，楚师弟那个傻子居然为了你这个犯错的小畜生省口粮。”
“当初那三个馒头，是他给的？”
“呵，你以为，师兄弟们都快要饿死了，谁会那么好心牵挂着不受待见的你。”
闻瑾问道，“还有吗？”
听到他的发问，玄烨嗤笑一声，“还有？还有，呵，那日你被押入大牢的时候，楚师弟在霍师叔屋前跪了三天三夜想让师叔去师父那里为你求情，你跑回来质问我们那天，他因为风吹日晒病倒了，得知你死后，他消极了好一阵子！可是你呢？你这个畜生，你都做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天音门对你的养育之恩，还记得楚师弟对你的好吗！不，你不知道，他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你。呵……”
玄烨还未说完，一张震惊到扭曲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再加上电闪雷鸣，狂风四嚎的背景，闻瑾整个人都犹如炼狱中走出来的修罗。
天光混沌，风声咆哮，闻瑾站在风眼中，似乎只要他一动念，就能召来毁天灭地的力量。可是他静立许久，犹如一尊被定格住的雕像。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凭什么相信你？”闻瑾一抬眸，双眼竟被鲜红浸透，这是入魔的前兆。
现场已经有人因为恐惧在凄惨的哀嚎，可是砸目睹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一死去，此时此刻的玄烨，心里竟意外的平静，他甚至也有些隐隐期待，能够一起去地下与他们团聚。
“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是一只拨弄时钟的手，啪一下，将所有的记忆倒带回了多年以前。
很久很久，久到闻瑾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从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对他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楚师兄，当今仙门已有千年未曾有人飞升了，你说，这世上，当真有神祗所在的珈蓝存在吗？”
青年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人们求仙问道，也不过是一个提升自我，追求自我的过程罢了，很多时候，对错不重要，结果也不重要，自我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楚河。”闻瑾低低念出这两个字，倏然轻笑一声，而后笑声越来越张扬，越来越肆意，看似癫狂，又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收住，眸色沉沉，表情冷却在一个冷漠的节点。手中的无双剑剑指长空，顷刻之间，野鬼哀嚎，无数闪烁的电光从半空中尽数涌入他的无双剑。
闻瑾大啸一声，玄烨竟从中听出了无尽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孤独。
是毁灭。
亦是解脱。
玄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他的师父、师叔、师兄、师弟们，楚河手里拎着酒壶，靠在竹子上，对他笑着，“哈哈愣着干嘛？喝酒啊。”
一切始于混沌。
终将。
归于混沌。
·
“宋昱，他晕过去了，这可怎么办？”
“怕什么？这才跪了多久，我看啊，他就是装的，玄师兄交代过了，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可是……”
“可是什么？怕什么！这可是玄师兄交代的，况且，现在天音门里，哪个不看他不顺眼？难不成，你还想为了他和所有人作对不成？”
闻瑾只觉耳畔有些嘈杂，他猛地睁开眼，被明晃晃的日光刺了眼，他下意识用手遮了一下，只觉胳膊酸痛无比。
“闻、闻——他醒了！”
“我看刚刚他就是在装呢，现在不好好的。”
两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原本思想还有些不清明的闻瑾猛地一颤，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后，目光中流过一丝错愕。
此时正值三伏天，空气潮湿且温热，日光晴盛，炙烤的地表出现不少裂痕。闻瑾就跪在巨阎石上，头顶着毒日，膝盖与岩石接连的部分灼烫无比。
那两个站在巨阎石下的人闻瑾死也不会忘记，当初他入天音门的时候，他们也是新入门的弟子，一个叫宋昱，一个叫王贺轩。自己在山门中饱受欺凌，这两个人都没少出力。
“走了，这日头这么毒，真是晒死我了。我知道谭师兄今天熬了绿豆粥，我们去吃两碗解解暑。”
“可是，这日头这么毒？把闻瑾一个人留这儿没事吗？”
“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他把上官师兄害成那样？让他跪一下怎么了？你不就是为了上官师兄才来天音门的吗？难道说你入门时说的都是假话？”
王贺轩连忙否认，“不不不，我说的都是真话，上官师兄举世无双，我、我……”
“嘿嘿，这门中哪个弟子不崇敬上官师兄的？你脸红什么，好了，快走吧。”
那两个身影渐渐远了，直至消失在石阵中。
天气酷暑的原因，弟子们都窝在各自的山门中避暑，巨阎石乃天音门中常年温度最高的地方，巨阎石十里开外空无一人。
跪在巨阎石上的闻瑾低垂着脑袋，两侧的发丝被潺潺的汗水粘连在脸颊两侧，还有一部分挡住了他的脸。
他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太阳越来越毒，四面的蝉鸣声震天响，肉眼可见巨阎石上滚滚热浪，闻瑾贴着岩石的膝盖与小腿被过高的温度灼伤，空气中似乎还隐隐浮着皮肉被烤熟的味道。但是闻瑾仍旧不为所动。
过了许久，从胸腔到肩膀，他的身体开始轻微的抖动，随着身体的颤抖，闷在喉咙中的笑声越来越响，和蝉鸣声一起传遍了巨阎石上空。
笑够了，闻瑾睁开双眼，那双眼睛已不复从前的清澈，那一双瞳仁幽暗、深沉，像是被地狱中的弱水浸染过一般，这是最深、最暗的色彩。
他抬起手掌，放置在眼前反复观看。
最终确认，一切真的推翻重来了。
他站起身，闭上眼睛对着骄阳扬起头颅，原本沉闷死寂的空气之中，莫名惊起一股凉意，闻瑾早已被汗浸湿的门服，无风自动。
他换了个角度，看向天问峰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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