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温晁他们都出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站住。”
清冽的少年音，正在江澄门口鬼鬼祟祟偷看的身影一下子僵住了。
身穿炎阳烈焰炮的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修长的小腿一晃一晃：“深夜在关押江澄的房间前鬼鬼祟祟，你想做甚？”
那个身影僵站在原地：“我……我……”
陌离轻轻巧巧跳下来，向他走来：“守卫都被支开，你却趁机过来，所意为何……很明确了。”
他走到他的后面，一把捏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嗯？”
这个身影的面容清秀干净，斯斯文文的，只是个少年，身上的炎阳烈焰炮品阶较高，此时惊恐地看着他：“我……我没，没有。”
陌离道：“继续说？”
他的语气和声音，都无比温和。
可是眼睛里，却是森寒。
看着这双眼睛，这个少年顿时感觉像被看穿了所有目的一般，不敢说话。
陌离还要再说什么，后面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距离较远，陌离眸中寒光一闪，举手起势。
少年连忙缩起身子，又惊又惧，以为就要被一掌拍心而死时，陌离却是手中三枚银针锁喉，瞬息之间便取了那温家门生的性命！
少年等了好久，却没有等到痛苦，微微睁开眼，一下子震惊住了。
陌离收回银针，掏出一个青色小瓶，往那名门生的身上一倒。
尸体发出“滋滋”的声音，几个呼吸间，便化为一滩清水。
陌离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些事，转身看向那少年。
少年又是一缩。
陌离却扔过来一个东西：“这是钥匙，关押江澄的门的钥匙。”
少年忙不迭接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陌离：“你……你……”
怎么还会有温家修士帮助他？
不是应该立刻取了他的性命吗？
陌离接着道：“虞紫鸢和江枫眠的尸体你应当知道在哪里，我便不再多说，动作轻点，别让人发现了。”
他转身欲走，却停下来，对仍在惊讶的少年道：“你叫什么？”
少年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叫温宁，字琼林。”
“温琼林？”陌离缓缓扬起一个温润的笑容，“快走吧，一个时辰内，不会有人妨碍你。”
“啊，好。”温宁连忙打开门，将伤痕累累的江澄背出来。
那人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伏在温宁背上一动不动，正是江澄。
陌离微微敛眸。
江澄身体周围的灵力环绕，没有了。
金丹，被化了吗？
经过陌离时，温宁小声道：“谢……谢谢。”
陌离道：“不用，快走吧。”
温宁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最近在温家传疯了的温离，他只知道，这个人，还真好啊……
陌离待他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躲开所有人，回到自己房间，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茶香四溢。
当看到那名少年时，他便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紫红色的痕迹。
并且，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是魏无羡。
虽然不知道江澄为什么会被抓回来，但是既然江澄被抓了，魏无羡肯定也在。
他凝视着杯中茶水，轻声道：“魏师兄，你想报仇？”
莲花坞已经毁了，江枫眠和虞夫人都没了，江澄也被抓走了。你只有一个人，孤身一人，连一把剑都没有，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办不到！
你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在岐山温氏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所以……”陌离手指微微用力，原本光洁的茶杯瞬时四分五裂！
他手里血丝弥漫，却仿若未觉，继续道，“魏师兄，我必须见你一面。”
摄魂法，只要是人，都逃脱不了。
可是，陌离身上的修为已经达到飞升的境界。
若说他是神，也无差别。
玩演戏？谁不会演？
陌离很聪明，也很残酷。
这种复仇的机会，自然是越大越好。
或者说，越残酷越好。
要让，魏师兄和江师兄，亲自复仇。
这种丧失亲人和家园的痛苦，他要千倍百倍奉还！
温家人只保存了他关于阵法的记忆，强加了关于温家的记忆。
摄魂法这种东西，对陌离来说都是他玩剩下的小玩意。
他细细碾碎了茶杯的碎片，轻声低语：“猜猜看……温家最终会终结于谁的手里？”
猜猜看，温若寒。
你的野心，会死在哪个人的手里？
过了大约七八天吧，温晁突然让陌离过去。
陌离被人急匆匆地叫过来，道：“温哥哥，什么事那么急？”
温晁身边站着王灵娇，温逐流等一众温家弟子。
温晁眼里闪着残忍的光：“魏无羡找到了。”
陌离一怔。
夷陵。
一来到这里，他便隐隐感觉有些不适。
不为其他，只因这里有一处的鬼气太过森寒，比其他地方，远远要多。
温晁道：“可算被我逮着这小子了，逃了那么多天，算他厉害。”
他们在山脚下守着，似乎在等魏无羡下来。
陌离笑道：“温哥哥，你好大本事。”
温晁道：“哈哈哈……那是自然，等那小子下来，我必折磨个痛快！”
陌离抚了一下自己左边肩膀，恨声道：“温哥哥，他伤我一臂，我必手刃之而后快！”
他的语气，十成十痛恨，不带丝毫犹豫。
任谁也不能怀疑，他是恨魏无羡的。
王灵娇娇声道：“他可还伤了我呢……温公子，你可得替我报仇呀~”
“娇娇放心，”温晁残忍道，“得慢慢折磨。”
温逐流始终注视着陌离。
他虽然相信摄魂法，但却对他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摄魂法的副作用便是，被使用的人可能会性情大变。
而陌离现在的绵里藏针，阴险毒辣，对待敌人丝毫不手软，应当是性情大变了。
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可悲。
从山上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蓬头垢面，分毫没有了往日的潇洒明俊。
温家的门生迅速拢了过去。
那人一抬头，瞳孔剧缩，转身便要跑。
温逐流迅速上前，在他胸前重重击了一掌。
魏无羡闷哼一声，撞在树上，倒了下来。
温若寒收回手，看了看已经倒下的魏无羡，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温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满面残忍的兴奋：“这就趴下了？！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吗？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让你猖狂！”
王灵娇急不可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快！温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还欠着咱们一条手臂呢！”
温晁道：“不不不，不急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会儿死了就没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听他像上次江澄那小杂种那样惨叫！”
王灵娇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们在那边讨论得欢，魏无羡却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们有什么酷刑，尽管来！”
王灵娇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温晁鄙夷道：“死到临头了你还逞什么英雄！”
魏无羡冷笑道：“正是因为死到临头了，我才高兴！我还害怕我死不了呢。够胆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为凶煞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闻言，温晁竟然卡了一卡。要知道，一些名门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枫眠、虞紫鸢这样的，从出生时便受家族熏陶、法器影响，成长过程中还要受无数次安魂礼，死后自然化为厉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无羡则不同，他是家仆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长大，没机会受那么多熏魂安魄的仪式。若是他死后当真怨气冲天阴魂不散、化为厉鬼纠缠不休，那可就有些让人头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残酷，死后化成的厉鬼就越凶残、越难以对付。
见状，王灵娇忙道：“温公子，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化为厉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化不成！何况就算真的化成了，难道岐山温氏还收拾不了这一只孤魂野鬼！咱们到处抓人抓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惩治他吗，难道就因为他瞎吹几句，这就放过他了？”
温晁道：“当然不可能！”
魏无羡心知必死无疑，反而越来越冷静，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铁的决心。温晁看见他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脚踢到他小腹上，道：“你还在装！想吓谁！装什么英雄好汉！”
一群门生跟着他一通暴打。觉得打够了之后，温晁才喝道：“够了！”
魏无羡吐出一口血，心中发狠道：“该下杀手了？死了也就那样，不比活着差，还有三成机会能化为厉鬼报复！”
这么一想，竟有种无与伦比的兴奋。
温晁却道：“魏无羡，你还记得陌离吗？”
魏无羡登时睁大了眼睛：“他在哪？！”
这几天，江澄和他说过陌离。
他说，陌离被用了摄魂法，把一切都忘了，把他们都忘了。
他不记得自己叫陌离了，不记得那个明俊活泼的魏无羡，不记得那个争强好胜的江澄，不记得那个温柔善良的江厌离，不记得那个平和谦静的江枫眠，亦不记得那个嘴硬心软的虞紫鸢，不记得莲花坞那欢快的少年时光了。
只记得，他姓温，叫温离。
魏无羡心中忧心忡忡，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摄魂法，无药可医。
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陌离时，它的泪水还是瞬间溢上了眼眶。
迎面走来的少年，面容熟悉而又不熟悉。
那昔日总是温和的嘴角，却是嘲讽的弧度。
眼里，满是快意和痛恨。
陌离走到魏无羡的面前，道：“小贱种？”
魏无羡喉中呼吸一滞。
他从来不会这么叫他。
他只会叫他“魏师兄。”
他只会，无限度地包容他。
而不是像这样，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条不能入目的蛆虫。
而不是，叫他那样下贱的称呼。
陌离道：“小贱种，你还记得我肩膀上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吗？”
魏无羡当然记得。
这是陌离为了让蓝忘机脱离屠戮玄武的咬合，为了不让魏无羡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蓝忘机而以身为饵所受的伤。
他还记得，之后陌离是这么说的：“魏师兄，我不想让你冒生命危险。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一点也不疼了，真的。”
而现在，他一字一字，将昔日美好的话语尽数碾碎：“对，这就是你为了挡住屠戮玄武的咬合，将我推出去所受的伤。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受这种伤？”
魏无羡怔怔地看着他。
陌离的笑容，是他所熟悉的。
他的话语，是他不熟悉的。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被留下来呢。
如果当时被留下来的是我，是不是你还是以前那种样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陌离拔出一旁温家门生的剑，柔声道：“你说……若是我切了你一条胳膊，会怎么样？”
魏无羡鼻子一酸。
他是不是……真的不该招惹温家？真的不该强出头？
昔日熟悉的人，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温晁道：“哎，弟弟，要是只切一条胳膊的话，你肯定不解恨那。”
魏无羡心中恨意翻涌。
弟弟？！
陌离道：“温哥哥，依你之见？”
温晁道：“哼，我突然有个好主意。”
陌离道：“温哥哥有更好的主意，我自是不会阻拦。”他真的退开了，随即手中却是一动，一剑刺穿了魏无羡的胸口，“我心头难消恨意，只一剑，不过分吧？”
魏无羡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倒不是胸口疼。
而是心疼。
仿佛连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心头的恨意同痛意一起，到达了极限。
他的心，痛得简直不能呼吸。
泪水溅到了地上，魏无羡惨声道：“尘儿……陌离……陌月尘……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陌离微微一怔，疑惑的看着他。
温晁怕夜长梦多，忙道：“别管他，这小子疯了，来人来人，押走押走！”
陌离道：“温哥哥，这人好生奇怪。”
“奇……奇怪就奇怪吧，哪管那么多事！”温晁含糊堵了回去，“走走走，你不是想报复回去吗？”
陌离也不多想，点头道：“好。”
温晁喝令手下人抓住魏无羡，温逐流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提起。魏无羡勉力抬头，看着这个杀了江枫眠、虞夫人、毁了江澄金丹，伤了陌离记忆的人，把他的脸、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记在心里。
温家众人带着他御剑而起，小镇和深山渐行渐远。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雪白的云层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苍山破开。
这座山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沉沉死气，犹如一具庞然的千年巨尸，光是远远看着，都令人胆寒。
陌离扫了一眼这座山：“晦气。”
温晁就在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他道：“魏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桀桀笑道：“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听到这个名字，一道寒气顺着魏无羡的背脊爬上了后脑。
温晁继续道：“这个乱葬岗就在夷陵，你们云梦那边肯定也听过它的大名。这是一座尸山，古战场，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尸体。而且有什么无名尸，也都卷个席子就扔到这里。”
剑阵缓缓下降，靠近那座黑色的山峰。温晁道：“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拿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禁止人出入。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弟弟，过来。”
陌离依言走上前，温晁使了个眼色，陌离会意。
陌离对魏无羡道：“小贱种，看来这便是你最终的归属了。”
魏无羡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陌离，你听我说，我……”
其余温家的门生都笑着看着这里，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陌离一掌推在他胸口，将他生生推了下去：“有什么话，和阎王说去吧。”
陌离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魏无羡的眼神了。
温晁拍了拍他的肩：“干得不错啊？怎么样，痛快了吗？”
陌离扬起一抹温润至极的笑容：“嗯。”
明明笑容很温润，可是温晁却一阵发寒。
陌离看着下面的乱葬岗，轻声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魏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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