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看山跑死马，顾栗栗觉着，自己不能再抬头看还有多少才能割完了。
看了，扎心！
她弯腰低头，吭吭哧哧割麦子的时候，几个干活利索的女知青和生产队的女队员瞧着程佳音拿着镰刀去男同志那边帮忙，内心挣扎扭捏了一下，抓紧时间完成分派给自己的任务，也跑去了那边。
这些都是有心仪之人的。
胆子小的姑娘，不屑与伍的女同志，还有成了家的女队员，干完活，让张会计检查过之后，要么麻溜儿地回去做饭了，要么帮自家人去了。
早上都起得早，八点半还要上工，时间紧张，多数人觉着，有那功夫，还不如多眯一会儿。
一时间，平时干活利索的，都走了个七七八八。
之前说要给顾栗栗帮忙的俩妇女给自家闺女干完活，经过顾栗栗这边的时候，笑道，“顾知青，你家男人过来了，我们就不抢他的活儿了。上午要是有空闲，我们再过来帮你。”
顾栗栗分派的麦田靠近土路边上，也是两人的必经之地，就算是为了之前说过的话，也不能不上前打声招呼。
顾栗栗热得脸上泛着粉，眼圈也被汗水浸得发红，闻言扒拉开纱巾一角，站起来朝两人笑的时候，倒是让她们不好意思了。
都累成这样了啊……
“多谢婶子了。”顾栗栗鼻息有些重，丢开镰刀，一边拧开水壶盖子灌了一口水，一边斜着眼去看男同志那边，见周致诚大步流星过来，扭头冲两人笑笑，“那你们快回去吧，天热着呢。”
俩人干笑了一下，扭头赶紧走了。
这天热成这样，怕不是得有三十多度！
周致诚走到近前，瞬间给顾栗栗周身落下阴影，他背光而站，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将她润湿的睫毛看得清楚，沉声道：“你去槐树那边坐坐，等我一起回去。”
顾栗栗逆着光，看不清他脸，只耳朵清晰捕捉到他声音里的干哑，忙不迭把水壶递给他，“你喝点水。”
就一个水壶，他给了她，再热再渴，却只能硬扛着。
顾栗栗做不到一个人霸占水壶。
周致诚接过水壶，对嘴灌了一气儿。顾栗栗上扬的视线，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瞅了会儿，在他拧上水壶盖子的时候，问他，“肖老他们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程佳音抱着搭上话的心思，应当会卖力干活吧？
听顾栗栗这么问，周致诚眉毛微扬，声音里莫名带了一丝笑意，慢悠悠道：“我过来这边的时候，肖老他们只剩你这边三个这么多，后来有几个女同志过去帮忙……”
男同志也有几个去献殷勤，他看着剩下那点不过十多分钟就能干完，就过来了。
顾栗栗视线落到他沾满麦芒的手上，“你帮着肖老他们割麦子了？”
“嗯”周致诚应了一声，没说帮三人割了多大一片麦子，大手一揽，镰刀举起落下，一片麦子便应声倒下。“十五分钟左右，那边应该能完工。”
绰绰有余的十五分钟。
顾栗栗点点头，深吸口气，再次纱巾包住脸。她捡起镰刀，在他身边怎么都找不到落下镰刀的地儿，索性往前走了一米多，跟他相对着干活。
周致诚抬眼看了看，眼底落了成片的笑意，没有再阻止她。
顾栗栗才割了一两分钟，就看见了对面周致诚那张俊脸。见她看过来，他闲散站起身，手里握着镰刀，身后是成片倒下的麦子，就这么冲她笑。
眉目里浸润着说不清的光。
顾栗栗：……
顾栗栗错愕地看看他，又扭头看看自己身后紧挨着的麦子，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她莫不是废柴？
才横着割出人身宽的一段，还没来得及跟他相对着割几把麦子，他人就到跟前了？
周致诚见她一脸打击的模样，笑，“去歇着？”
顾栗栗：……
男人英俊的脸上汗珠子不停往下掉，顾栗栗瞧着，决定原谅他的挑衅，把自己手帕递给他，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等跑到尾端，挥舞了下镰刀，弯腰干活。
这回离了四五米，她还就不信自己被碾压的那么厉害了！
想当年，虽然够不上劳模的标准，但干起活来，她在一众未婚女同志里，还是名列前茅的！
周致诚挑眉，不再说什么，脑子里晃过她略红的眉眼，再次加快了速度。
————
肖世华他们站在自己的任务田边有些懵。
冷不丁来了一群小姑娘要帮忙，正乐呵着呢，又来了一群年轻小伙子，不容分说把他们仨挤到一边，也帮着割起麦子来。
完全挤不进去的三人只能拿着镰刀，站在一边看着。
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吧，这么一片田，按照刚才周致诚的速度，早割完了。可现在愣是还有十多平米……
“到底是年轻……”肖世华花白着头发，看着小年轻们，呵呵笑着。
因为年轻，显得那些笨拙的求偶行为，都有些可爱得让人发笑。
高澄瑞跟肖世华并排站着，闻言，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反倒是赵海正，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年轻是好，年轻顶饿，可他们劳动了这么久，这会儿实在是饿惨了。尤其是高澄瑞，那肚子咕噜噜声不绝于耳，听得他肚子也快要去共鸣了。
肖世华慈爱目光没有维持多大会儿，就收了回来，看向身边的高澄瑞，嗤嗤笑。
这么大动静，实在没办法忽视。
但孩子们脸皮儿薄，他们这些长辈又是经历过青春时期的，便总忍不住想护着孩子们的那点小心思。
于是三人对视一眼，还是耐心等在一边了。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张会计拿着工分本，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气急败坏吼道，“就剩你们这一块了！到底是帮忙呢，还是拖后腿呢！”
他这一吼，一群人动作瞬间麻利起来，等张会计人到跟前，剩下的那块跟牛皮癣一样不见减少的麦田全部被放倒。
张会计：……
张会计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没跟他们计较，也没戳破他们的心思，瞪眼道：“八点半还要继续上工，赶紧回去吃饭！”
见他就这么轻轻揭过，一群小年轻乐了，嬉笑着往地头走。
程佳音落后了两步，想跟肖世华他们说说话，就听张会计催促道，“程知青，你快些回去，我记得今儿你们知青点你做饭！可别耽误了上午上工时间！”
他是种庄稼的老把式，早上瞧见天边浅淡的早霞，就有些忧心。要是下午没有晚霞，燕子再低飞，怕是近两天要下雨，必须加快收割麦子的进度。
程佳音一愣，显然是忘记了这事儿。朝张会计道了声谢，又跟肖世华他们微微躬身，招呼了一声，赶紧跑了。
一时间，只剩下了肖老他们和张会计。
张会计以前就对三人有些照顾，现在整个生产队都对他们寄予厚望，就更是客气了，有说有笑地走到地头，见周致诚和顾栗栗过来，笑着说了两句，就加快了速度往队长家拐。
他得跟队长说说，这个天气问题。
肖世华一见顾栗栗，就招手让她近前。
他笑，“说说，昨天晚上让我教你背语录，今儿干什么了？”
他觉着，今儿这么多人过来帮忙，八成跟昨天的语录有关。
跟语录有关，可不就跟她有关吗？
“没干什么。”顾栗栗笑，深藏功与名般道，“就是提高同志思想觉悟，促进人民内部团结罢了。”
“真？”
昨天让他教的那几句语录，用来找茬，一找一个准。
“真！”顾栗栗说完，赶紧问了句，“早上你们想吃什么？”
四人异口同声：“你做什么吃什么。”
只要能比自己做的好吃，他们吃什么都可以，不挑。
昨天的窝窝头，还有鱼锅贴的饼子全都吃完了，顾栗栗昨晚没有发面，考虑到大家的胃，回去让周致诚和面，做了几张内里宣软，外皮酥脆的酱香饼。
至于酱香饼的酱，就用了昨天剩下的菌菇，切成粒儿，和着油渣，还有趁手的东西炒了一大碗酱，吃的时候抹上，就挺好。
现在是有什么吃什么，以后才是吃什么有什么，目前，没得挑。
肖世华烧的火，他瞧着饼子上那一层诱人焦黄，说，“以前我们研究所有个大师傅，做这个最厉害。表皮跟你这一样，内里……啧啧，薄如蝉翼，一层一层的，要是小心点儿，能完整地一层层揭下来……”
不用对着光都是透明的！
顾栗栗忍笑听他说完，让周致诚拿了一个饼子，切成小块先让他们尝尝。
跟他们相处久了，他们说什么，她都能猜出个八成。
这是不好意思开口要，换个方式提醒她呢。
四个人心满意足，一人一块，提前试吃。
周致诚递到顾栗栗嘴边一块，被顾栗栗摇头拒绝，“我待会儿再吃，”
她吃饭之前，喜欢先喝点汤，不然吃什么都觉得噎得慌。
“咱们国家要是人人都有这精湛的手艺多好。”肖世华瞧着手里跟他自己形容出来十成十像的饼子，感慨，“就像黄金，要是拉丝技术成熟，在工业方面，能应用的范围就广了……”
他是研究工程力学的，很多时候，零部件只能用手工来达到想要的标准，而这标准往往是机器无法达到的极致。
只是国家在这一方面起步晚，又不能进口，于是一个小小的零部件就能拖着一个项目的进度……
“行了，行了，吃个东西还吃出感慨来了！”赵海正嫌弃道，“咱们国家的黄金储量完全可以让他们去反复练手。如果这些年没间断练习，凭借大家对极致的追求，差不多能赶上国际刊登的标准。往好了想，说不定已经超过国际上刊登出来的极限了。”
倒是他们，没有实验室，没有相关最新资料，想继续研究都不成。
高澄瑞没说话。
当初，他还在物理研究室工作的时候，国家快中子的试验工作已经达到国际水准了。
很多东西，表面上显现的都是冰山一角。
顾栗栗耳朵听着，手里也没闲着，上辈子一路看过来，给她感触最深的就是祖国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全是华夏人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
从无到有，从有到极致，变不可能为可能的那股韧劲儿，支撑着祖国硬是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最后屹立于国际。
周致诚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就听他们三个吵着吵着，突然就去讨论某一个问题了。
话题变换极快，却仍旧是无缝衔接，给人新奇之感。
“肖老您说再多，”顾栗栗示意他停火，然后往锅里倒了蛋液，才继续说，“也掩盖不了您嘴馋的事实。”
高澄瑞和赵海正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对对对，栗栗你说的对，差点被这老家伙给带偏了！”
就是个吃的嘛，硬生生被他弄得上升到国家工业发展上！
肖世华无奈摇摇头，装模作样道，“唉，不要拆穿嘛，老人家我也就这点小心思了。”
顾栗栗笑得不行，盛出来番茄蛋汤，递给候在一边的周致诚，让他小心烫，才扭头看已经站起来的肖世华，“那您等会儿多吃点！”
肖世华双手背在身后，跟着周致诚就往客厅走，却在走出几步之后，被顾栗栗喊住，“您老洗洗手啊倒是！”
以前是谁叮嘱她，到了乡下也不能放松个人卫生，一定要勤洗手来着？
肖世华脚步一顿，长叹一声，朝着压水井边走去，“唉，我一世英名啊，毁在一张饼子上了……”
赵海正闻言，翻了个白眼，自己先洗了手，丢下肖世华，跟高澄瑞前后脚去了客厅。
吃都堵不上嘴！
五人坐定，才动了筷子，就见生产队长端着一碗东西，笑呵呵地进了院子，“给你们送点吃的。”
之前在水窝子里下了套，弄了条三四公分粗的黄鳝，吐了两天泥，今儿早上见着不欢实，怕死了不鲜，早上就收拾下了锅。
顾栗栗站起身，忙接过来，倒腾到自家碗里，又在他碗里放了四五片切成扇形的酱香饼，舀了两勺酱浇在上面，才把生产队长的碗退还回去。
这是乡下人最常见的人情往来。
生产队长推辞了一番，最后接了碗，瞧着那纯白面的饼子，到底没忍住，说，“顾知青，眼下虽然快分粮食，可也得省着吃，不然到了明年就难熬了啊……”
陈粮吃完，新粮下不来，神仙也没办法，只能饿肚子。
顾栗栗忙点头，虚心应了下来，“我记住了。”
记住是记住了，但她不打算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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