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乐街上,也有一个人在日日夜夜地期盼着王放之的到来。
当年的孟云开也是这样守候在烛火旁边,每时每刻地等候着他的脚步声,却知道因为有姐姐在,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真正地走向她。只不过如今,孟云展也要因为孟云开而尝受这种相思之苦。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单相思。
那时候的孟云开不会这么想也不会怨愤,现在的孟云展却另当别论。
王放之来到她这里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从原来每个七日的一次探望变到如今一个月也见不着人影。上一个月他甚至没有捎来一封口信。
孟云展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对于王放之的重要性。她并不在意王放之是否借着自己去追念从前的那一段时光。对她来说,只要他能在她的面前,那就什么也都不能比那更重要。
她每天痴痴地守侯在门口,就想听到那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她自信她比孟云开更了解王放之。她知道他的坐骑是一匹狮子骢,浑身上下一片青白,没有一根杂毛,体型矫健,名叫青耳,而孟云开都不一定见过那匹马。
想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她同样也是一个满身骄傲的少女,浑身孤高不比王放之少。那时她的父母俱在,疼爱她如珠似宝,而她在兄弟姐妹之中独占鳌头,无人可以与她相比。
只可惜世事无常,覆巢之后,这些曾经的骄矜全都烟消云散,留得她仓皇一人,只能随着母亲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舅家的姐妹明里暗里地嘲讽排挤自己,她也不能回嘴。
这对于自傲的孟云展来说几乎生不如死。
她恨造化弄人。
从前六娘遭受的苦楚,她也自认尝过一遍,直到她后来知道其他姐妹死去无数,剩下的两个沦为官妓。
她知道自己的苦难无法与她们相比,所以她就努力不去想她们。毕竟父亲没了,她们之间最后的一层联系也断了。这样下来,她最后的一丝愧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不过后来她依旧在打听她们的消息,不是因为关心,而是出于恐惧。孟云展怕三娘和六娘记恨她,日后对她有所不轨。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两个少女已经一无所有,尊严扫地,每日为了活着而挣扎,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去想起她。
当孟云展知道六娘拿出全部身家让所有姐妹安葬时,她觉得她傻,因为人死后便化为乌有,何必如此费心费力,死人也没有办法感激她。
说到底,她还是觉得有两个官妓为姐妹十分丢人。
她们当初就该自裁以免受辱,这样才不坠孟家百年清名。
这种若有若无的鄙夷在她得知孟云开被王放之救出、并且还成为了他的妻子之后化为了彻头彻尾的怨恨。只不过因为她知道王放之为什么会娶六娘,所以这怨恨里面还带着一丝得意。
你看,就算你的丈夫娶了你,他心里挂念的还是我。
孟云展的丈夫在婚后两年便没了,而她心底没有多少悲伤 —— 他们之间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更何来死后的情深意切。
她还记得她被王放之找到的那一天。
引源来到她舅家的大门,恭恭敬敬地请她上车。她道别了所谓的家人,与他一起来到京都,抵达了长乐街的府邸门口。她进了前堂,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背影,看起来熟悉又陌生。那个身影缓缓转了过来,眉目清淡,叫了一声“二娘”。
那时候她又想起自己为什么爱他了。
如今她等候在门口,翘首以盼,想着往事,却猝不及防地听见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
孟云展站了起来,眺望着远方,然后在不远处,缓缓在马背上走来了一个身影,穿着深红色的朝服,头戴冕冠,冷淡俊美。
王放之下马,将马缰交给了引源,走上前来:“二娘。”
她看着他疏朗漠然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轻轻回了一声:“良辅。”
他点了点头,不等她便走了进去:“我有话与你说。”
孟云展跟随着他的背影,难掩心中的激动,又坐在了那一晚的太师椅上。
她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而且也愿意跟他回王府。
婢女端出一套茶具。她熟练地温具,置茶,冲泡,将清澈透亮的茶汤奉于王放之的面前。少时他只喝她冲泡的六安瓜片,只不过现在王放之接过茶盏,对她略略点了点头,便将它放置在一边。
孟云展看着他,忽然心口一慌。
难道他连她的茶都不愿意入口了吗?
不应该是这样啊。
她抬头看着王放之,目中含着盈盈泪水:“你不愿意喝?”
王放之看着他的脸庞,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二娘,世上的一切都是会变的。”
包括你我。
孟云展心中不安,却不懂得他为什么这么说:“良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难道他不再需要她了吗?她本来以为他会将自己带回王府,而孟云展也不在意他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名分。只要能跟在他的身旁,那么她必然会胜过孟云开。
王放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孟云展忽然一下泪流满面,心中大恸。她知道自己哭起来的时候,侧脸最像少女时期的她,可她偷眼看着王放之,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之意。
“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孟云展这时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候我十五岁,你十七岁,我们站在池塘旁边,你说你心中有我,说愿意娶我,要等到当上三品大员之后再来迎我过门,让我成为全京都最让人艳羡的新娘子。你都忘了吗,你还从树上摘下一枝花给我,你说过要娶我过门的!”
王放之不为所动,面容宁静:“二娘,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又是造化弄人!
孟云展抹着眼泪,哭喊到:“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等你等了十二年,我把最好的时间都给了你!我不在意我是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不在意!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好。能一直陪着你,看着你,我就很满足了。难道你连这一点施舍都不肯给我吗?六娘只不过是我的替身,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凭什么让她做你的夫人?”
她软下声音,睁着一双泪目看着他:“我愿意做小,只要你肯怜惜我,多来看看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王放之摇了摇头:“慎言。”
孟云展终于忍不住了:“她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有身孕了。”
孟云展的脸色瞬间惨败无比,面无人色。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哭腔:“你就要为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让她留在你的身边?”
王放之静静地看着孟云展身后的白墙,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兴许是有些喜欢她了。”
孟云展听到这一句话,好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几乎语无伦次,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看着王放之,“良辅,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王放之口吻平淡,眉眼不带任何温度:“二娘,你若是想要嫁人,我自会为你准备好嫁妆,让你风光出嫁。你若是不想,那么这一处府邸便就给了你。”
“那么王府呢?我以后还能去拜访你吗?”孟云展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宽袖,十指收紧,不肯松开。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王放之轻轻将袖口从她手中扯了出来,不带一丝犹豫:“云开身子快重起来了,我不想让她见到你。”
孟云展仿若雷击,过了一会儿后,惨淡地笑了一声:“你叫她云开……”
那我又算是什么?
就算是在最亲近的时候,少年时的王放之也没有叫过她云展。
孟云开血统低贱,生母卑微,何德何能可以让王放之将她记挂在心?
她不配。
王放之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将她打入深渊:“她是我的夫人。”
孟云展不甘心,终究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那我又是什么?”
她看着他,看他脸上不紧不慢,平静至极地说:“故人罢了。”
故人罢了。
……
孟云开在王放之的书房看着这一幕,琉璃灯在她身旁,一人一灯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对话。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想来二斤瓜子。
“这场前任告别仪式不错啊,剧情够曲折动人的,”孟云开咂了咂嘴,饶有兴趣地盯着两个人看,“这孟云展长得可以啊。”
只不过还是自己这副皮囊美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爱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就是还没有真正的我美。”
琉璃灯白了她一眼。
这个丑女人估计也是走火入魔了,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自己那张四分五裂的脸。
“王放之倒也是狠心,”她又将注意力转了回去,“孟云展这么苦苦挽留,也没有见他被美色旧情打动。唉,男人,你的名字叫做铁石心肠。”
琉璃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王放之好歹是为了你。他要是不狠心,这会儿该哭的就不是孟云展,而是你了。”
“我的眼泪价值千金,怎么可能为男人而流?以前的时候,只要我掉一滴眼泪,那就是掉脑袋的事。”
琉璃灯都不好意思告诉她,在这个世界里她已经在王放之面前假装哭过多少次了。
唉,有一个说话不靠谱的宿主真心累。如此看来,她其他的那些话 —— 比如“我是三国第一美人”等等 —— 也都不可信。
王放之的书房向来是王府重地,只不过孟云开已经可以在这里走动了。他的本意是让她选出几本游记,看着解闷,其余四书五经、伤春悲秋的诗词就不要碰了,免得她孕期头疼,情绪波动太大。
但是孟云开深谙分寸一说,只象征性地挑了一本书,以彰显自己有文化爱读书的本性,其余时间都在装模作样地为他整理书本、清理书案。
当然了,她顶多就是把这摊纸从左边摆到右边,后来看了看,觉得不妥,又从右边摆回到了左边。
“你挑了什么书?”琉璃灯碰了碰她,却不敢用力,问到。
孟云开掀起书皮,给它看到:妖魔战鬼怪之二三事。
琉璃灯:“……”
它也没有想到王放之小时候这么不靠谱。
琉璃灯干脆不和孟云开说话,转头过去看自己变出来的影像。
……
孟云展怆然涕下,喃喃自语:“只是故人吗?”
王放之没有再看她:“二娘,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来,不等她回应便走出了大门。引源站在外面,此时牵着青耳等他。王放之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孟云展,神色沉静,就像他第一次在这座府邸前和她见面一样:“二娘,我走了。珍重。”
说罢,他蹬了蹬脚,头也不回地骑远了。
她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双目再次流下泪水,心中哀痛欲绝。
孟云展不相信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期盼着和王放之再次见面,而他们之间的结局应该也远不止于此。
她相信王放之是爱她的,而他们之间,也不过只隔着一个六娘而已。
那个安静温柔,不足挂齿的孟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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