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那天的觉没有睡好。
她的眼前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像隔着一层白纱。仿佛又有谁来向她告别,似乎是非常熟悉,只不过陈希却看不清他的脸,想要伸手去触碰的时候,对方已经走远了。
后来她想,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安排。那是一段有仪式的、离别的征兆。
陈希刚开始以为梦里离开她的人是安择明,但不是。
她是在上课途中被叫出去的。
本地新闻联播报道,一人开卡车行夜路上高速运货,疲劳驾驶冲下高架桥。那个男人临死的时候眼睛都是睁着的,手中的拨号键硬是没有按下去。
陈希早上的时候其实看到了这则报道,但她并没有过多留意,因为每天都有人意外死亡,她甚至连电视都没看,垂头背起书包就走出了家门。
陈希忘了一件事,她的父亲,晚上并没有回家。
见到警察的时候,陈希是茫然的,见到穿白大褂的,陈希也是茫然的,见到母亲扑上来抱着她歇斯底里的哭,陈希还是茫然的,直到白纸黑字上写着陈希父亲的名字,医院判定已死亡,陈希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说什么?”她问。“我爸爸死了?怎么可能。”
“节哀,这是事实。”
“怎么可能?”陈希的语调扬了起来,与此同时,生理性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冲出眼眶。“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母亲上前将陈希搂进怀里,陈希从未感受过母亲的怀抱是如此温暖,也从未感受过母亲像这次的颤栗和恐惧,她哭着说:“小希,你别说了。”
陈希被母亲抱在怀里,突然高声问道。“公司的人呢?说法呢?我父亲疲劳驾驶,原因呢?”
警察的声音很平淡。“该公司并未出面,您父亲属个人原因,与公司无关。”
陈希冷声问道。“公司给了你多少钱?”
警察的眉毛抬了一下。“您要是不配合,现在就请离开医院。”
“不不,警察先生。”陈希的母亲松开陈希,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公司什么也没说吗?连安葬费都没有吗?当年签了合同的。”
“您丈夫当年签的是临时合同。”
“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陈希的母亲喘了口气,双膝一软,当场就跪了下去,边哭边说。“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了,公司一点补贴都没有吗?当年说好的保险都在上,也说临时合同和正常合同没差别,临了什么都没有了吗?”
“那您应该去找保险公司。”警察说。
这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医院门口走了进来,他先是搀扶起陈希的母亲。“大姐,我是公司派来处理这件事的。”
陈希的母亲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您说这到底该怎么办?”
“您保险那边一共只能赔不到一万。”
“怎么可能,当时业务员说意外死亡赔五十万的?”
“一个您的年限没到,一个那个业务员早就不在合作保险公司了,她在保险公司里就是以骗术出名的,您当年签保险被骗了。”
“保险是你们公司——”
陈希母亲的话被打断了。“公司这边一共能给三万,您知道这个意外原本公司可以不予赔偿的。”
“三万?”陈希的母亲吃了一惊。“一条人命就值三万?”
“您丈夫的事情与公司无关,他签的临时合同。原本连这三万我们都可以不给你,要不是看您丈夫在公司表现得好,你们孤儿寡母又可怜,我今天来都不会来。”这个人看起来和善,讲话却毫不含糊,让陈希的母亲无话可说。
陈希不记得那天是怎么收场的了。
自从母亲不再讲话之后,时间仿佛过得非常快,就像是挂在一条轴上,人被推进火葬场了,人被火葬了,人变成骨灰盒里的一捧灰,骨灰盒被埋在坟墓里,一个人的一生最终被囚困在了一方匣子里。
陈希永远记得,父亲的骨灰盒极小,父亲的坟墓极简,穷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做冻死鬼。
关于父亲的葬礼,陈希回忆不起来太多。她整个人是惶惶的、茫然的、出离的,她看着亲人在哭,自己却哭不出来。陈希全程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一滴也没有。
但在每个令人窒息的夜里,陈希都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小的时候,父亲喜欢用长满胡茬的脸去蹭她的脸,小孩子的皮肤都好嫩,陈希每次都会被扎得大哭。
后来,父亲不再玩这种游戏,他将陈希举过头顶,坐在他的脖子上,带着陈希去公园、小湖边。陈希幼儿园的时候还在剃光头,幼儿园家长有次撞见陈希的父亲,跟他说,你儿子长得真漂亮,自那之后,陈希的父亲就毅然决然地让陈希蓄起了长发。
陈希记得自己的父亲总会让自己哭,他仿佛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孩子,一个小小的生命,但他却会将自认为一切都好的东西给陈希。
说来也奇怪,父亲在的时候,陈希没有感受到什么叫,爱。父亲不在了之后,他却突然试着去理解,父亲以前是,爱,自己的。
当她理解了之后,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将枕头氤湿了一大片。
已经深夜了,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唯独手机屏幕闪烁着微弱的光。那就好像是一种救赎,陈希将它握在手里,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和谁讲话。她就那么呆愣地盯着屏幕,有些恍然,她又想起父亲黑色狭小的骨灰盒,和一方极简的白色坟墓。坟墓旁边是种着小树的,小树并没有因为生长在坟墓旁就奄奄一息,它们反而莹莹发绿,生机勃勃,在夏天里一派诗意。
陈希想起自己的母亲,一夜之间两鬓就爬上了银丝,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起来。
陈希泪眼朦胧,将自己的个签改了。
“我死后不要坟墓,一把骨灰沿着河边洒了,一半零落成泥,一半游历四方。”
陈希刚一改好,手机就迅速地震了两震。
安择明发消息来了。
其实陈希这会儿并不太想讲话,也不想听人讲话,但消息来都来了,她便也顺手点开看了一看。
安择明:你这几天怎么没来上课。
陈希:我家里出事了。
安择明:怎么回事?
陈希:我父亲去世了。
安择明:什么?
安择明:怎么可能?
陈希:我不想多说。
安择明:要我过来找你么?
陈希:我很困。
安择明:我可以陪你一会。
陈希的眼泪就蓄在眼眶,她在嘴唇微微开合,唇齿相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过后,她问安择明:你能相信么?
安择明:怎么回事?
陈希:一条人命啊,就值三万。
安择明:怎么这么说?
陈希:公司来人,就给了这么多。一条人命啊,我的父亲。
安择明:为什么不去告?
陈希:我父亲签的是临时合同,公司说那是个人原因,当年办理的保险也没有看清条例,赔偿不超过一万。
安择明:他们放屁,但凡保重疾和意外死亡的险种,都不可能这么低,恐怕那公司把剩下的全吃了。
陈希:或许吧,公司已经人去楼空了。
安择明:陈希。
陈希:你说。
安择明:你缺钱吗?我这边还有几万零花钱,要不然你先拿着,不急还。
陈希:能不还吗?
安择明:没事,可以不还。
陈希并没有要安择明的钱,但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句话,日后安择明无论再怎么伤害陈希,陈希都没有半分要离开他的意思。即使安择明伤害陈希那么多次,但偶尔也是会帮她擦眼泪的,偶尔也暖,偶尔也递给她糖果吃。
陈希没有回他,安择明继续说:想哭就哭吧,不管怎么说还有我陪着你呢。
陈希: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暖了。
安择明:我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容易。
陈希:我不知道我和妈妈以后该怎么办。
安择明:你的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陈希:给别人打工。
安择明:我问问我爸,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班可以给你妈妈。
陈希:给我也找一份兼职吧,我妈挺可怜的。她家那边除了姥爷给了点钱之外,两个哥哥连葬礼都没来。也不知道都是一家人,关系为什么会处成这样。
安择明:唉。
陈希:我记得我家那会欠高利贷,整个家庭都是贫瘠的,我觉得我从小生活在垃圾堆里,呼吸着拙劣的空气,吃着廉价的食物,就连父母之间对我的爱都是生搬硬凑的。
安择明:这样吧,你给我补课,我给你工资好不好?
陈希:什么?
安择明:你想去哪儿补课?来我家还是去咖啡馆?你想去哪儿?
陈希:你……是认真的吗?
安择明:当然啦,但你要把我的化学成绩提上去哦。已经高三了,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好好学一下子。
陈希:你对我真好。
安择明:大家都是朋友嘛,我这个人很讲义气的。
陈希:你想带我去哪儿?
安择明:去星巴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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