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已是子时。
夜深更漏,可主殿烛火通明, 隐约还能透过纱窗看到里头端坐着的身影。
“太子妃。”
平日服侍在顾珒身边的内侍见秦嘉过来, 忙迎了过去,朝人恭恭敬敬的请了安。
秦嘉点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 见里头身影如常, 好看的远山眉便几不可闻的皱了起来, “殿下如何”
“还是老样子, 晚膳没吃, 刚才又送了些热乎的东西进去,恐怕还是没碰”内侍轻轻叹了口气,“明儿个还要上朝, 可殿下现在这幅样子, 等明日怎么撑得住啊”
耳听着这番话。
秦嘉的眉头便又锁紧了一些,她像是沉吟了一会, 出声, “我进去看看。”
内侍轻轻应了一声, 他走上前,轻轻叩了叩屋门,同里头人禀道“殿下,太子妃过来看您了。”
无人应答。
内侍还想再说。
秦嘉却直接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屋门。
夜里风大, 随着门开, 外头的寒风也就顺着空隙打了进去, 吹得烛火几个晃动,好半响的功夫才消停下来,顾珒没有转身,依旧以背对的姿态坐着。
但微微半侧的脸颊,还是能够看见他微拧的眉头。
“把门关上。”
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秦嘉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随手把门关上后便走了进去。
桌子上摆着珍味奇膳,道道色香味俱全,却被冷落一旁,而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也不复以往温润端持的模样,他低着头,弓着背,披头散发,十分颓废。
她是个骄傲的人,就如她的皇后姑姑一样。
纵然嫁给顾珒这么久,纵然心里已经有他,也学不会小意奉承那一套。
如今见他这幅样子,也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冷硬又淡漠,“你想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
顾珒向来脾气好。
若放在平日,恐怕也只是无奈笑笑,然后说几句温和的话,但他今日受得打击显然太大了,这会竟有些绷不住情绪,哑着声音喝道“出去”
“不吃不喝,躲在屋子里不见人。”
“顾珒”秦嘉沉着脸,直呼他的名字,“难道你就这点本事了吗”
像是再也忍受不住,顾珒涨红着脸,胸口也不住起伏着,他殷红着眼,砸碎了手中紧握的茶盏,看着秦嘉,厉声喝道“孤让你出去”
外头几人听到这番声响都吓了一跳,忙推门进来,秦嘉没有理会他们,依旧看着顾珒,话倒是对他们说的,“出去,没有本宫的吩咐,都不准进来。”
声音很沉。
众人不敢不听,互相对视一眼,还是都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被合上。
秦嘉看着还涨红着脸的顾珒,沉声说道“顾元祐,你到底在躲避什么就因为他们的话因为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顾珒脸色发白,双手也紧握成拳,他颤抖着两片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吐不出。
难道不是吗本来就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父皇和母后又何至于对永安王一家下毒手是他的无能,害了旁人。
想到这一年多为永安王府奔前走后,想要为叔父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可现在看来,他就像是个笑话
叔父他们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觉得他假惺惺吧。
若不是因为他。
他们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殿内明明摆足了银丝炭,可他还是觉得很冷,就像是置身在冰窖一样。
秦嘉看着他这幅样子,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她弯下尊贵的身躯,蹲在顾珒的面前。
而后。
她伸手,覆盖在他微微打颤的手上,轻轻地包拢在自己的掌心中,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顾元祐,有些事与你无关,就不要揽在自己身上。”
秦嘉突然的温和让顾珒有些茫然,神色怔怔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比起他们,你虽然有诸多不足,可你也有比他们好的地方。”
“你性子温和,为人善良,最主要的是有容人之心”
“你会广纳贤才,也会听从他们的谏言,比起许多独断的上位者,你比他们好的太多了。”
“父皇和母后”
秦嘉抿了抿唇,没有往后说。
对于姑姑和姑丈的做法,她并不认同,甚至有些厌恶,但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以后可以更好的坐在那个位置。
所以,有些话,她不能说。
她只能握着顾珒的手,直视他茫然的眼睛,道“有些事,发生了,有些错,也已经铸成了。”
“我们只能向前看,而不是耽于这些过错之中,一味地责备自己,若是”她稍稍停顿一瞬,“永安王一家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殿中静默良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珒才哑着声音说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秦嘉问他“您原本打算怎么做”
原本
顾珒眨了眨茫然的眼睛,须臾之后才哑声道“还永安王府一个真相和公道。”
这是他最初的期盼。
那些英魂不该被污名遮盖。
“那就按您想做的,去做。”秦嘉握着他的手,想起当日萧知同她说得那些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郑重道“这件事或许并不容易,但我会陪着您。”
她没有听从姑姑的话,去跟太子说,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都没有定义。
并不是骁勇善战、独断坚决便是帝王,一个心怀天下,有仁义之心的人,一样也能成为一个受万人爱戴的君王。
她会喜欢上他。
不正是因为他的善良和仁慈吗
顾珒仿佛还没有回过神,他呆呆看着秦嘉,不知道过了多久,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晴日。
顾珒想要还永安王府一个公道,其实并不容易。
这件事涉及了他的父皇,他的母后,甚至还包括他的外祖一家倘若真想重新开审,那便是把他们的过错摆大众面前,没有一个王侯贵族会希望旁人来点评自己的过错。
更何况
还是宫里的那几位。
而就在顾珒为这件事奔波的时候,边防又传来消息了。
当初大家以为夏国式微,纵然下了战书,也没有多少人放在眼里,就如端佑帝所言“区区一个小国,兵马都没有多少,难不成朕还会怕他们不成”
可与他们料想的不同。
夏国来势凶猛,十几日的功夫便让大燕连失了几座城池,甚至还在以不可阻挡的架势往京城的方向过来,一时间,人心惶惶,不仅是坊间百姓人人自危。
就连朝中官员亦是如此。
他们安稳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了,这些年,边防有西南王和陆重渊坐镇,偶尔几次战役也都是以大捷收尾,如今西北虽然没了陆重渊,但番邦也没有来犯。
久而久之。
太平日子过久了,大家也就越来越懒散了。
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不管是京城里的百姓,还是别处的百姓,都变得慌张起来。
都在打仗了,能不能活都不知道,他们哪里还顾得了别的民怨沸腾之下,一个个都开始说道起来“如果真是端佑帝冤枉了永安王一家,重新审查,洗清真相便是。”
“就是,不过是一份罪己书,只要他写了,就不会打仗了。”
“真是的,难不成真要死很多人,他才肯认错吗”
这些声音原本只是小范围的传播,可说的人越多,声音也就越发响亮,等传到皇宫的时候,端佑帝免不了又发了一顿脾气,接连罚了不少人也无济于事。
早朝上。
端佑帝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折子,越看上面的内容,他的脸色越沉,“冀州失守,瀛州失守,朔州失守”他每说一句话,脸色便越沉。
等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
手上的折子往底下砸,厉声骂道“饭桶,都是饭桶,他们都是做什么吃的,连夏国的几万兵马都扛不住林尉,你这个兵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林尉面色发白,往前几步,拱手道“陛下,夏国兵马虽然少,但顾辞顾辞早年有游历的经验,对于大燕的地域十分了解,他又是趁大家不备偷袭。”
“所,所以”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他却满头大汗,说话也变得越来越磕磕巴巴。
端佑帝沉着脸,斥道“朕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你就说,现在怎么处理”
“这”
“怎么”端佑帝见他这幅样子,脸色黑如墨,“我大燕难不成还没有能迎敌的人”
“陛下,顾辞如今所在的区域当初是由陆都督统辖,这一年虽然另指派了徐将军过去,但他毕竟年迈,恐怕不敌顾辞的兵马,若是从京中或者其他地方调任,对西北地形不熟”林尉低声答道。
“其实顾辞所言”
他这话还未说完,端佑帝就立刻拉下了脸,直接拿着一旁的杯盏往底下砸去,“放肆,我泱泱大燕,何惧大夏这个蝼蚁小国”
他往底下看去“有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前去”
众人左顾右盼,却都没有应声。
端佑帝见这幅画面,气得直接红了脸,他连称三个“好”,最后手撑在扶手上,冷声道“没有人去,朕就亲自去”
“朕就不信”
他一边说话,一边起身。
但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还是近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猛地一起身,身子就往后砸去。
“陛下”
“父皇”
端佑帝由李德安扶着坐稳,脸上的神色却不复先前,反而有些茫然和怔忡,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可他纵然老了,也不可能向别人认输
更不可能如顾辞所愿,写下罪己书
他沉着脸,看着底下,想着谁能去迎战,可看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禀报“五军都督陆重渊请见陛下。”
这一声通传,犹如平地乍起的惊雷。
刚听到的时候,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一个个都忍不住嘀咕起来。
“谁”
“陆重渊”
“他怎么会来他的腿不是废了吗”
端佑帝也有些纳罕。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李德安会意,扬声道“宣。”
没过多久。
殿门外头走进来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绯色朝服,腰系玉带,手拿笏板,逆着光打外头一步步进来,在众人或是震惊、或是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正中间,而后面向龙椅上的男人,淡淡道
“臣请旨,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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