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正院的时候,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这阵子天气逐渐变得暖和起来, 屋子里的炭火也都被人撤下去了, 她进去的时候,两边的轩窗都大开着, 吹进来的风也不似往日那般峭寒, 是有些暖和的,萧知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 余光不动声色地朝屋子里打量了一眼。
人不多, 不过该来的也都算得上是来齐了。
李氏在。
陆宝棠在。
陆家那位病弱的四爷也在。
就连尚且还在禁足中的王氏也在。
除了那位陆四爷之外, 其余三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好看, 尤其是李氏和陆宝棠, 听到脚步声就抬了脸看过来,一模一样的气愤、不甘,一副恨不得要扑上前咬她一口的样子。
王氏看起来倒还好些, 不过也只是好些罢了。
她虽然没有循声看过来, 但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嘴唇也抿得死紧。
萧知看着这幅模样,有些好笑,她也没有怎么理会她们三人, 收回视线后就朝陆老夫人行了一礼,言语之间还是同往日一样, 温柔且恭顺, “母亲。”
“你来了。”
陆老夫人大概是因为连着几日被人推崇, 端得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 看到萧知进来,更是笑得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指了一处位置同人说,“快过来坐吧。”
见人坐下,又等丫鬟上了茶,她才看着底下一众人说道“今日让你们过来是有一桩事要同你们说。”
“府中事务多,我如今年纪又大了,不好太过劳累”
这话刚开了个头,李氏几人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大概是已经猜到陆老夫人要说什么了,几个人蠕动着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规矩不敢开口。
他们这幅模样,陆老夫人自然是看到了的。
她没有丝毫反应,似是老僧入定一般,捻着手里的那串念珠,继续说道“今日我便把这管家的差事交给老五家的,她年纪小,你们几个妯娌平日里也多帮衬着些。”
“别外头还没乱,咱们府里倒是先乱起来了。”
后头的话有些重,说完还朝李氏几人巡视一眼,沉了些嗓音,道“都听明白了吗”
李氏心里气得要死,什么好处都没捞着,竟然还要帮这个害她儿子成这幅模样的孤女充场面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可她就算再气再恨,到底还是不敢在明面上违背陆老夫人的意思,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就咬着牙不说话了。
不过,她眼角的余光还是朝王氏那边转了一眼,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她也就算了。
左右是从来都没碰过那玩意。
可王氏不一样啊,她这个侯夫人,当了二十年的傀儡,好不容易碰了几个月中馈就被人打了这样大的脸面,以前那个宝安也就算了,怎么说也是天潢贵胄,王府千金,可这萧知算个什么玩意
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一个孤女。
啧
她就不信王氏能吃得下这口气
既然什么都拿不到,那就不如好好看这场好戏算了。
不过
李氏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狐疑,她跟王氏从做妯娌的那一日起就开始在斗了,到现在都快斗了十多年了,虽然不能说是王氏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但王氏是个什么情绪,她隐约还是能够看得出一些的。
她能看出在老虔婆说完那番话之后,王氏眼里的确是闪过几分戾色和不甘的。
可这抹戾色和不甘很快就消失了。
而后她就看到了一抹讥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王氏以为老虔婆还会把中馈交还给她不成,还是说,她笃定那个孤女不能堪此大任但她冷眼旁观这么几日,虽然不喜欢这个孤女,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是有些本事。
如今陆家这些好名声不就是她弄下来的
甚至,她这几日出门吃茶的时候,还听到不少眼高于顶的贵妇人在夸赞陆家五夫人为人大方、处事周到呢。
那王氏到底是哪来的把握
李氏心里狐疑不止。
王氏自然是看到了李氏的目光。
她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连余光都没往人那处扫去一眼,她是生气是愤怒,被一个小小的孤女抢了中馈打了脸面。
这口气,她咽不下
但是
她想到昨儿夜里听到的那番话,眸光微闪。
她是不行了,但有人还是可以的如今府里是没人,但马上她们府里就要来人了呢。到那个时候,还有这个孤女什么事
想到这。
王氏心里淤积着的那口气倒是渐渐少了下去。
陆老夫人眼见王氏一句话都没说,甚至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心里是有些诧异的,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当王氏是已经认命了。
是该认命。
她还没死呢,就作践到她头上来,正好趁此机会让王氏认清楚现状,别以为自己出身王家,就自持高人一等。
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王家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王家
想到王氏的嫁妆,又想到每逢十五就要举办一次茶会的王家,陆老夫人脸色又黑了些,心里还是气得不行,看向王氏的目光也冷了许多,不过,她也没在这个时候表露什么,语气淡淡的同人说道“好了,既然你们都没什么话,那这事就这样定了。”
“平儿。”
陆老夫人冲侯在一侧的平儿抬了抬下颌,“把对牌送过去。”
平儿轻轻应了一声,便抱着盒子低着头朝底下走去,直到走到萧知跟前才福了福身,恭声喊道“五夫人。”
没有人瞧见她此时握着盒子的手是有些抖的,她没想到这位五夫人真的做到了,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她真的拿到了陆家的管家大权。
她,没有选错。
“劳烦平儿姑娘了。”
萧知看着人,柔柔说道一声,脸上表情未变,只有朝他伸出去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意为安抚。
眼见平儿情绪逐渐转为平均,萧知便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盒子握在手里,低头看去,那漆金红盒里正放着两块对牌,一模一样的两块白玉对牌,上头雕着陆家的家徽,是孔雀的纹样。
萧知修长的指腹轻轻滑过那上头的图腾,时隔半年有余,她再一次拿到了陆家的对牌了。
“老五家的”
陆老夫人看着萧知低着头,握着盒子的手还有些发抖,只当她是太过激动以至于惶恐了,便笑着同她说道“不必担心,你这几日的差事都做得很好,府里的几个管事嬷嬷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平日里你有什么不会的便去寻她们。”
“或是来寻我。”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和。
萧知压下心底的思绪,盖上眼前的盒子,起身冲陆老夫人福了福身,口中柔声应道“儿媳知道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
该交待的事也都交待了。
陆老夫人也就没让他们多待,随口又说了一两句就让他们走了。
照旧是李氏先出去的,她等陆老夫人由人扶着转进里间后,就直接站起身往外头走去,路过萧知的时候还很重的哼了一声,十分响亮,跟在她身后的陆昌平一副无奈又羞愧的模样,苍白着一张脸冲她们拱手一礼后才往外走。
而后是陆宝棠和王氏。
陆宝棠脸上也是一副气愤不已的模样,睁着一双大眼睛,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萧知给活吞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孤女能走到这一步
想到以后自己以后的例银都是经由这个女人发放,她心里就怄得不行。
恨不得冲上前挠花她这张笑脸。
王氏淡淡看了一眼萧知,拉着陆宝棠的手,语气平平地说道“棠儿,我们走。”她说完,便拉着陆宝棠的手往外走去。
早些日子受了那么一顿板子。
虽然好生休养了这么一阵,但忘王氏走路的样子还是有些怪异的,一步一拐的,偏偏她又是个重脸面的,生怕别人嘲讽讥笑,硬是挺着脊背,咬着牙走着。
看起来便更加怪异了。
萧知眼见王氏和陆宝棠往外走,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一双秀丽又精致的眉轻轻拧了起来,红唇也抿得有些紧。
“主子,怎么了”
如意看出她的不对劲,压低嗓音轻声问道。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迈了步子往外走去,等走到外头,眼看着王氏母女离去的身影,好一会,她才低声朝如意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王氏今日有些不对劲”
王氏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虽是名门世家出身,却没那么多修养。
如今被这般打脸,又被卸了中馈,要放在以前早就闹起来了,就算不闹,也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可今天的王氏,实在是太平静了。
平静的有些可怕。
王氏肯定是有什么计划,又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萧知半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弯曲起来,目光朝如意手的盒子看去,许久后,她才低声道“想个法子去二房打听下,看看王氏今日有什么异样”
如如意听她语气郑重,自是不敢应付,忙应了一声,“是。”
而此时回到屋子的王氏母女。
陆宝棠等进了屋子后就不高兴的甩开王氏的手,她是真大小姐脾气,千宠万宠着长大,不曾受过丝毫委屈。
可如今却被萧知压制得死死的。
上回梅林的帐还没算,现在又出了这么一遭。
嘴巴翘得很高,小脸也拉得很厉害,甩开王氏后就坐到了椅子上,背着身,起骂道“母亲,你干嘛那么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抢了你的东西,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她都快气死了,这几天走到哪里都有人拿有色眼光看她。
底下的奴仆是这样。
外头那些所谓的好姐妹也是这样
弄得她这几日都不敢往外跑。
就连祖母
这些日子也不似以前那么疼爱她了。
都是萧知那个女人
那个死女人
害她母亲丢了这么大的脸,还让她没了那些嫁妆,母亲的嫁妆本来就不多了,还要填补舅舅家的窟窿,她以后出嫁的时候肯定只有公中那点银子,那她以后还怎么在那群贵女里面充场面呀
越想越生气。
尤其以后从公中拿什么都得经过萧知那个臭女人的同意。
陆宝棠就更加不高兴了。
以前这个女人被她欺负了,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战战兢兢地只敢缩在一旁,现在却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她算什么呀
“棠儿”
王氏有些不赞同的看着陆宝棠,她这个女儿平日里天真烂漫,十分惹人怜爱,又因为是幺儿的缘故,她难免多娇宠纵容些,可今日看她这幅样子就免不得皱起了眉,如今在家里也就罢了,日后要是去了婆家还是这幅样子。
那以后可有的她苦头吃。
陆宝棠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畏惧王氏的,见她拉下脸,沉下声,也不免有些害怕,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王氏的袖子,嗓音也有些怯怯的,“母亲,你生气了吗”
王氏没说话,只是望着她。
“我不是怪您,就是心里生气。”陆宝棠十分委屈地说道,“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呀,不过是做了一件事就讨了祖母的欢心,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她当个宝似的,又不是她的东西,只会卖个嘴皮子。”
“你都不知道,这几日我出去的时候,她们是怎么看我的”
以前她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的,十分有排面。
现在呢
那些人办个茶会都不肯带她玩,出门买个胭脂都有人跟她抢了,还有明里暗里看着她的眼神,她心里怄得要死,偏偏还什么都做不了。
越想。
她心里就越委屈,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
王氏到底是疼她这个幺女的,想到她如今这样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心里叹了口气,哪里还舍得责骂她打发了几个丫鬟下去,然后揽着陆宝棠的肩膀,柔声同她说道“母亲不是怪你,也不是生你的气,有些话,你在家里同我说,没事。”
“可去了外头,你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的。”
“你记住,你是咱们侯府的小姐,身上还有王氏的血脉,日后要嫁得是人中龙凤,礼仪姿态都得时刻注意着。”
“难不成你想随便嫁个普通人”
“不”
陆宝棠尖声拒绝,她才不要随随便便嫁个普通门第,她要嫁就得嫁最好的要让所有人都跪在她的跟前,向她行礼问安。
知道母亲是为她好,陆宝棠抿着唇,倒是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到萧知,难免还是咬牙道“可母亲,我们就这么放纵那个女人不管了吗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王氏同样咽不下这口气。
活到这把年纪,她可没像这次一样,丢过这么大的脸面,抿着唇,拉着脸,好一会她才轻声说道“你放心,她也没多少好日子。”
这是什么意思
陆宝棠睁着一双眼,有些疑惑的看着王氏,“母亲,您是想到什么法子了吗”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有惩戒那个女人的法子,她脸上激动和兴奋就怎么也藏不住,拉着王氏的袖子,激动道“母亲,到底是什么办法,你快同我说呀”
她恨不得萧知立马倒霉。
原本这事,王氏是不想同陆宝棠说的。
不过
看了看自己女儿红红的眼眶,想着她因为自己的事承受了这么多委屈,终归有些不忍的说道“也罢,我且同你说了,只是这事还没正式定下,你知道也不许往外传,没得让天家知道。”
眼见人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王氏便压低嗓音同人道“我是听你父亲说的,天家有意把崔相家的女儿赐给你哥哥。”
“什么”
陆宝棠惊呼一声,瞧见王氏不赞同的皱了眉,忙又捂住了嘴,低声道“母亲,这是真的吗”
“估摸着是不离十了。”
王氏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她心里是十分满意这桩婚事的,崔相家的女儿为人温柔大方,又素有贤名,比顾珍那个娇蛮的性子可好多了原本以为无咎以后是娶不到好的了,没想到陛下竟然会赐婚
还是这样一户好人家。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如今府里是没得选,那个老虔婆矮个里头挑高个才会挑中萧知,等到崔相家那个女儿进门,这好好坏坏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她就不信那个老虔婆还会偏向萧知
陆宝棠也高兴。
她以前也没少跟崔妤接触,相比顾珍,她更喜欢崔妤的温柔,不过她有些犹豫的问道“哥哥会同意吗”毕竟崔妤是顾珍的闺中密友,最主要的是,崔妤以前还跟永安王世子定过亲呢。
“陛下亲自赐婚,他哪里来的同意不同意。”
王氏心里也不确定,却还是皱着眉说了这么一句,说完,眉眼又缓和了些,“何况崔家丫头这么好,无咎和她相处过之后,便会知道谁更好了。”
年少时的情意,再深,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淡。
“也是。”
陆宝棠的眉眼也展开了些。
怪不得母亲一点都不担心,原来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一桩事了,哼,就让那个孤女在再高兴几天
从高处摔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日子一天一天的,也就到了三月中了。
这京城的天气也终于变得暖和了起来,今日萧知刚见完几个管事,便往陆重渊的书房走去,她近些日子事务繁忙,因为陆重渊不喜见人的缘故,她平日里见人都是去外头的,算起来,她也有一段日子没去陆重渊的书房了。
过去的时候,她低声问起如意,“上次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奴让人打探过,二房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意轻声答道。
这就奇怪了。
她掌了中馈也又有一段日子了,李氏倒是闹过几回,不是说给的东西不好,就是说东西样目不对,挑三拣四的,总爱跟她过不去可王氏跟陆宝棠那边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风平浪静的。
这可太不寻常了。
如意看了一眼身边人,轻声说道“主子,会不会是您想多了也许她们是真的认命了毕竟侯夫人这次得罪的可不止是陆老夫人,就连侯爷和世子爷都对她有诸多不满,外头那些人也都知道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她不敢放肆也是正常的。”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
如意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她心里就是有一种感觉。
深深地感觉。
当日王氏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过如今既然查不到也只能暂且作罢了,让人继续盯着王氏和陆宝棠后,她就压着心思继续朝书房走去。
陆重渊不喜欢见外人。
所以萧知也没让如意陪她进去,轻轻叩了下门,就从如意的手中接过托盘走了进去,春来喉咙涩,陆重渊这些日子时常咳嗽,她便嘱咐厨房每日煮一蛊药膳,祛湿的、润脾润喉的。
进去的时候。
陆重渊正坐在西边的窗下看着书。
听到声响,他也没转过头,仍旧坐在轮椅上翻着书,不过若是细察的话,能够瞧见他轮椅的方向还是偏了一点的,余光正好可以看到门口走进来的人。
大概是看到来人,陆重渊紧绷的身子松懈了很多,不过目光在落在那白瓷蛊的身上,又深深地皱起了眉。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揭开盖子,一边舀着汤水一边同他娇声说道“庆俞同我说,平日里丫鬟送过来的药膳,你都没怎么喝,这可不行,李大夫也说了,药膳补身,平日里多吃些是有好处的。”
“再说这些日子您还一直咳嗽呢。”
等盛了一碗,她便半弯着腰,端着白瓷碗,柔着嗓音同他说道“五爷,你尝尝看。”
陆重渊捏着手里的书册,看着那碗汤黑乎乎的药膳就抿了唇,他平日里最厌烦这些苦的东西了,如若不是没了办法,他连药都不想吃,至于药膳,就更加不用提了所以这阵子虽然每日都有丫鬟端着药膳过来。
但其实,他是连碰都没碰。
就是没想到赵嬷嬷和庆俞会同她告状。
深深皱起了眉。
以前他身边这两个人最是听话不过了,他说一,他们从来都是不敢说二的,他说往东,他们也从来不敢背着往西,现在竟然还敢在背后告起他的状来了真当他脾气好了不成还是觉得有她撑腰,他拿他们没有办法
陆重渊皱着眉,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若说生气,倒也不太像,说不清楚说个什么情绪,隐约是有些别扭的。
他不喜欢她这幅模样,好像他是小朋友似的。
萧知弯着腰,正同陆重渊平视着。
他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她自然是看得十分分明的。
看着他这幅别扭的模样,萧知嘴角的弧度又弯起了一些,真跟个小孩子似的,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怕吃药膳的呢。
大概是真的相处久了。
如今的萧知是一点都不怕人,尤其看着他这幅样子,更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嘴角弯着,眼睛也弯成月牙似的样子。
嗓音柔柔的,“五爷,你是怕苦吗”
像是被人揭穿了自己隐藏的一面,陆重渊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张口想辩驳却见眼前人突然朝他摊开手心,那只白玉般的手上,赫然放着一枚糖果。
是如今城里卖的最热门的糖果,被外商海运过来,晶莹剔透的壳子里头隐约还能瞧见彩色的夹心。
陆重渊还未出口的话顿时就停了。
“五爷吃了药,就可以吃糖果了。”萧知就跟哄小孩子似的,轻声哄着他。
这是刚才喜鹊拿给她的。
如今她掌了家,底下那群拜高踩低的自然也变着法子想孝敬她,可她的面难见,身边几个丫鬟的面却容易见,这糖果就是底下的人孝敬给喜鹊的。
萧知倒也不拘着喜鹊。
她知道这个丫头的禀性,虽然不如如意聪慧,但机灵敏秀,最主要的是这个丫头十分衷心。
不过她虽然喜甜,但对糖果却只算一般,接过后也只是随手放进小荷包里,没想到刚才看到陆重渊那副模样,竟是鬼使神差的从荷包里取了糖果递给他。
心里竟然还忍不住默默想道这糖果最适合哄小孩子了。
虽然把有煞神之称的陆重渊当作小孩子,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可萧知此时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这样的。
毫不作伪。
陆重渊抿着唇没说话。
按照他的性子,他其实是不喜欢被这般对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被人这样哄着,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有些意外的心动。
像是藏了蜜一样。
心跳的也有些快,咚咚咚咚的。
他垂眸看着萧知,内心挣扎了一番,像是在选择保持原本高冷的面貌,还是从心。最终,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睛弯成月牙形状的人,抿着唇
终于还是选择尊崇自己内心的选择。
接过白瓷碗,他看都没看里头晃晃荡荡的药膳,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喝完之后。
他立马把那只碗扔的远远地,然后朝人伸出手,声音很轻,还有些别扭,“糖。”
他的动作太迅速,以至于萧知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啊”
等看到陆重渊不高兴的皱了眉,目光却始终盯着她手心里的糖,才恍然大悟,“啊,这个啊。”她笑着握过陆重渊的手,然后把手心里的糖放在了他的手上。
“给。”
说话的时候,她看着陆重渊的面容,忽略了他脸上那个别扭至极的神情。
他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一样。
萧知心里想道。
手心里突然多了个东西,陆重渊低头看去,他那只修长有力,筋络分明的手上,此时正摆着一颗孩童才喜欢的糖。
他从来没有吃过糖果。
可他却是喜欢的,十分喜欢。
稚童的时候,有一回他随母亲出门走亲,那户人家有个孩子,与他同岁,可与他不同的是,那个孩子是家里的独苗,前呼后拥,千宠万宠的。
他被人带过去和那孩子一道玩。
大概那会的小孩都喜欢炫耀,不知道那孩子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话,知道他在家里并不受宠,先是拿了一堆他没见过的礼物,后来又拿了一堆吃的。
其中就有这样的糖果。
“哎,你肯定没吃过这样的糖果吧我跟你说,这是我父亲特地遣人从海外买来的,别的地方都没有”小霸王意气风发的仰着脖子,朝他炫耀。
大概是看出他眼中的渴望,小霸王继续仰着头,问他,“想吃吗”
小孩子哪有不贪嘴的
尤其还是这样的稀罕玩意。
可他不是傻子,看得出他的眼神,只要他说“想”,这个小霸王一定会让他做不喜欢做的事,所以他只是抿着唇没说话。
等回去的马车上,他才小心翼翼的和自己的母亲说起想吃糖果,他忍了一天,终于在自己最为信任的人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渴望。
可他的母亲呢
他的母亲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斥责他,“你都多大了还要吃糖读书不会,写字不会,你有什么脸面问我要东西”
幼时的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说满心希冀和期待的,他期待着自己的母亲会满足他的要求,会抱着他笑着喂他吃糖果。
可他什么都没等到。
没有拥抱,没有欢笑,没有糖果。
他幼时曾期待过的一切都不曾出现,到后来,他有能力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却已经没有当初的心情了。
童年时候缺少的那一部分,终究是填补不了的。
可此时
他竟然觉得那空落落的一角,好像正在被慢慢填补。
慢慢地。
一点点地。
填补起来。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手心里的那颗糖。
萧知看他一直盯着那颗糖,眉梢眼角忍不住扬起了一些,但仿佛怕其他人看见似的,只扬起一瞬就又压了下去,有些好笑他这般反应,更有些忍不住逗他。
“五爷不吃吗吃了糖就不苦了哦。”她弯着一双眼,轻轻哄他。
陆重渊想吃的,可看着她这幅哄孩子的样子,薄唇抿紧了一些,他是她的夫君,可不是她的孩子,原先紧握着的手松开,收起视线,轻哼一声,一副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扔在一旁的茶几上,“不过小孩玩意。”
小孩玩意,你刚才还盯这么久
萧知有些好笑他的反应言语,但老虎嘴上捋胡须的事,还是不能太过。所以她也只是笑了笑就没说什么了,站起身把白瓷碗收了回去,然后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的书。
轻轻笑了下,“五爷,我给你念书听吧。”
听到这话,陆重渊倒是有些诧异的望着她,“你今天不去忙了”
萧知听出他不同先前的语气,微微一愣,就连拿书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不过也只是一瞬,她就恢复如常,笑着同人说道“不去了,今天陪你。”
说话的时候。
她心中难免有些自责。
这段时日,她整日操劳陆家的事物以及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网,实在是太忙了。
倒是忘记陪陆重渊了。
他原本就是个孤僻的性子,平日里也只习惯让庆俞随侍身侧,可庆俞再好,也只是随侍,说不了那些关切的家常话。
所以大多时候,陆重渊还是像以前那样,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
日后她还是多抽些空陪一陪陆重渊吧。
别让他一个人,那么孤独。
想到这,萧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她伸手拿起书,然后坐在圆墩上,低着头轻轻念着。
开着窗的书房里只有她清越如黄莺般的声音。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他的手架在扶手上,身形面容不似以往那样紧绷,垂下眼眸,看着面前这个捧书低头的女人,他曝露在日光下的那张脸,有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柔和。
就连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也是十分温柔的。
倘若萧知此时能抬头,一定能从陆重渊的脸上找到以往从未看见过的温柔神情。
“五爷,夫人。”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是如意在敲门。
陆重渊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立刻收敛起了脸上的神色,转过头,他脸上表情淡淡,仿佛刚才那个温柔面容的不是他。
萧知也跟着抬了头,她心里是有些诧异的。
如果没事的话,如意绝对是不会打扰他们的,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她把书放在膝盖上,也没让人进来,只是开口问道“什么事”
“先前外院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崔家递来了帖子,请您和五爷三日后一同出席崔相的生辰宴。”如意在外头恭声禀道。
整个京城姓崔的人家并不在少数,可崔相却只有一家。
萧知捧书的动作一顿。
她早些日子就算过了,估摸这段日子就会有人来请她赴宴了,毕竟她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不管是好是坏,现在京城里的那些贵人肯定对她很感兴趣。
不过。
她倒是没想到头一家请她的竟然是崔家。
陆重渊转过头看着萧知,凝视了一会,开口问道“你想去”
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他笃定,她想去。
萧知自然是想去的,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着能把名声打出去,然后和那些贵人们接触,再想法子找人帮忙洗清父母的冤屈。
而崔家。
正是她心中的第一选择。
她也没有犹豫,转过头直视着陆重渊,点了点头,“想去的。”
嗓音虽然细,语气却很坚定。
可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一抹担忧的。
她近些日子的行事,别人或许不会察觉什么,但陆重渊他心思原本就要比别人细,多年的军旅生活更是让他十分擅长察言观色。
她担心陆重渊会察觉她要做什么。
不过有些事,萧知也没想过瞒,所以她看着陆重渊,轻轻抿了下唇,没有避开他的视线,重复道“五爷,我想去。”
“你若想去,便去吧。”
原本萧知一以为得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陆重渊竟然答应的如此轻巧,他甚至什么都没有询问,就直截了当的答应了。
甚至于
“我同你一道去。”陆重渊看着萧知,说道。
“什,什么”
萧知怔怔地望着陆重渊,有些没能反应过来,陆重渊说了什么,他陪她一道去她,她没听错吧这可比陆重渊答应让她去参加宴席还要令人惊讶。
自打陆重渊受伤之后便很少出过门,唯一一次还是陪她去参加元宵节灯会。
可那日,他们也是避人耳目,一路上都在马车里,未曾露过面。而崔相的生辰宴会必然会有许多人,熟悉的,陌生的,都会在。
她知道陆重渊不喜欢见那些人。
以前或许只是厌烦,而如今,恐怕也有不喜那些人的目光。
毕竟那日若是陆重渊要是登门拜访,必定会有许多人围观,而不管那些人明面上是如何的恭敬奉承,私下里的闲言碎语是不会少的。
陆重渊肯定不喜欢那些人的目光。
抿了抿唇,萧知看着陆重渊,声音有些犹豫,“五爷,你”
“什么”陆重渊垂眸望着她,语气平平,似是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犹豫。
萧知抬眼看着陆重渊,须臾之后,她突然绽开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没什么。”她说完,突然伸手,握住了陆重渊的手。
细弱无骨的手,似是无力,又好像用尽了许多力气似的。
“等那日,我们一起去。”
陆重渊看着覆在手上的那只手,很小巧也很柔弱,可有时候又像是拥有着无限的力量。没有说话,他就这样低头看着她,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其实是不喜欢这些宴会的。
以前不喜欢。
如今更是。
可她既然喜欢,他倒是愿意陪着她走这一趟。
与她一起。
萧知如今不仅长着府中事物,还有五房的事,未过须臾,又有人来请她了,陆重渊心里不高兴,他不喜欢被人打扰相处的时间。
但要他出口挽留,又实在是太过为难了一些。
所以他也只是低着头,抿着唇,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五爷,那我过去一趟。”萧知同陆重渊打着商量,大概是看出他有些闷闷不乐,她又轻轻补了一句,“我今日摘了许多桃花,过会给你做桃花饼,好不好”
她现在私下练过几次。
做出来的味道虽然比不过几个厨子,但也算是不错了。
陆重渊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顿,微微下垂的丹凤目流露出一道光亮,心情好了许多,“嗯。”
萧知见此也就未再滞留,只是在临行前把他膝盖上的薄毯重新掖了掖,然后便拿着白瓷蛊离开了。
等到萧知走后,陆重渊才转过身,朝她离去的身影看去,那道艳红色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可他却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过了好久。
他才把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粒糖上。
小心翼翼,又郑重其事地取了过来,糖果被他夹在手指间,在阳光的照映下,这枚糖果看起来更加晶莹剔透了,他像是犹豫了一会,把糖果放在嘴边。
然后尝试着,轻轻舔了一下。
甜。
很甜。
沁人心脾的甜度。
他不喜欢吃甜,可此时却如获至珍似的,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口中,舍不得咬碎,怕很快就没了,就这么藏在后槽牙里。
幼时缺失的那一部分,竟然在如今得到了圆满。
陆重渊伸手放在心口处,感受着那里“咚咚咚”的心跳,终于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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