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城破
秦征最后一次见到顾宁，是在徐州城破的第三天。
那一日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仿佛天都要塌下来般。
顾宁被幽禁在徐州城北的一处小院子里，安安静静绣着手中的衣衫。衣衫颜色很素，袖口处的那几片竹叶是整件衣服上唯一的色彩。直到最后一片竹叶绣完，她才抬头，朝着秦征笑了笑，“秦先生，好久不见。”
她脸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较秦征第一次见到她时浅淡了许多，但依旧很影响美感。整张脸上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也只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笑起来弯弯的，让人看着便觉得舒服。
只是这个时候，她眼底的笑意却让秦征觉得有些刺眼。
说起来，秦征和顾宁其实并不大熟悉，他们二人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她的夫君——秦王薛宴。
顾宁是七年前被薛宴从盛京带回徐州的。
那时她还不姓顾，而是姓简。
薛宴刚把她带回来时，她四肢尽断，容貌全毁，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
秦征那时正与薛宴交好，他是亲眼看着薛宴花了整整四年时间，带着她四处求医，教她一步一步重新学会走路，费尽心机一点一点把她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又给了她新的身份让她重新开始的。
可以说若是没有薛宴，便不会有如今的顾宁。
而今薛宴战死，尸首还被挂在徐州城墙上，她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这样的没心没肺，让秦征不禁为薛宴感到不值。
可不值归不值，薛宴于他有知遇之恩，虽如今各为其主，但当初分道扬镳时他承诺给薛宴的一条命，还是要兑现的。
秦征垂下眸子掩去心底的思绪，向简宁说明来意，“王爷临终前托青鸾带信于在下，让在下带王妃离开。还请王妃委屈一下，同红玉换个装。”
这徐州城是被威北侯陈昔攻破的，破城之后陈昔就把简宁幽禁在了这儿，外头有重兵把守，他能来此地见她已是十分不易，若想就这样带她出去，自是不可能的。而红玉是他的婢女，身形同简宁差不多，最擅长易容术。
只有让简宁易容成红玉的模样，让红玉代替她留在这儿，才可能尽量拖延时间让她逃跑。
哪知简宁却是淡淡笑了笑，起身朝着他行了个礼，“有劳秦先生了，只是我在这儿过得挺好，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秦征蹙眉，看着简宁弯弯的眼睛，不禁想起京中关于威北侯和简宁的传闻。
据闻威北侯陈昔曾和简宁有过一段婚约，还是身为世子的陈昔亲自上简家求取的。一个侯府嫡子，一个从五品小官的侄女，当年这件事情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皆言简姑娘是个有福的。
哪知就在二人成婚前两个月，简家突然宣布简宁坠崖身亡，陈昔得了消息后发了疯似的四处寻她，寻了整整两年都没有结果，这才在家人的苦求下放弃寻人，迎娶了定国公府的四姑娘沈玉珺。
旁人不知秦王妃顾宁的真实身份，只以为她是长得与简宁有些相像罢了，可秦征却是清楚的。
陈昔想必也知道她就是简宁，这才在沈大人尚未决定用谁攻打徐州时自行请兵，又在城破后第一时间找到简宁将她困在此处。
只是秦征一直以为简宁与薛宴感情甚好，当是被迫留下来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他想错了。
他想提醒简宁，侯夫人并不是个能容人的主儿。
简宁却是抢在他前头开了口，“我知先生答应王爷救我，只是想还他当年的知遇之恩。”
秦征默然，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简宁笑了笑，折叠起刚绣好的衣服，道，“可如今到处都是战乱，我便是逃了这块地，以后也得担惊受怕四处漂泊。与其这样，倒不如跟在侯爷身边来得自在。况且……侯爷也承诺过，不会让侯夫人动我分毫。”
末了，她又站起身朝她行了个礼，道，“侯爷已经答应我，明日就让王爷和徐州将士们入土为安，先生若真想还了王爷那份情，日后有人要去打扰王爷时，还请先生帮帮忙，莫让王爷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稳。”
秦征抬头看着简宁带笑的眼。
陈昔每攻破一座城后虽不会如老威北侯那般行屠城之举，但也会把守城将领们的尸骨挂在挂在城墙上以振军威。他曾劝过陈昔多次让死者入土为安，陈昔却一直不肯，而今他竟就这样轻而易举答应了简宁。
可他越是这样，沈玉珺怕就越容不得简宁。
威北侯府如今看着风光，实际却也不过是沈大人手上的一把刀，离了沈大人根本成不了气候。沈玉珺是沈大人的亲妹妹，她若真想动手杀她，侯爷也未必能保得住她。
秦征正欲再劝简宁，却见她已然抱着新做好的衣衫径直入了内室，仿佛再不愿跟薛宴扯上任何关系。
虽说是受人之托，但人各有志，见简宁自己实在不愿离开，秦征也不好勉强。
他沉默良久，终是隔着屏风朝着简宁行了一礼，道了声，“王妃保重。”
那时的秦征怎么也没想到，简宁最后会选择和陈昔同归于尽。
他得到陈昔遇刺的消息赶到城外的矮山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把整座山都染成了红色。
矮山上多了十一座新坟，坟墓里头埋着的正是薛宴和徐州将军们的尸首。
陈昔胸口处插着一柄短刀，身上鲜血淋漓，他却仿若没有感觉到一般，只紧紧抱着简宁，声音似孤狼悲鸣，而昨日还笑意盈盈的人身中数箭，现在已然没了呼吸。
他们周围躺了几具尸体，各个手持长弓，皆是被一刀毙命，鲜红的血把他们的衣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连带着身下的土地也成立褐红色，其余侍卫皆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显然那些人都是陈昔怒极时所杀。
秦征又把目光移向简宁，只见她手臂下垂，衣衫袖口处的竹叶青翠，看上去淡雅至极。她身上穿着的，正是昨日他去见她时，她手中所绣的那件衣衫。
然而，这件衣服却是左祍的。
人死后穿的寿衣才会是左祍，秦征这才惊觉简宁竟早给她自己准备好了寿衣！
他被怔在了原地，终于明白了昨日见到她时，她为何会笑得那般没心没肺不愿离开，也明白了薛宴为何拼死也要托人送信于他，让他带她离开。
她怕是早想杀了陈昔，也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是陈昔胸口处的那柄短刀虽中要害，却到底还是因为她手筋未好全，少了几分力道而未能致命。
看着简宁布满旧痕的脸和手腕上的疤痕，秦征忽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到简宁时的情景。十五岁的小姑娘手筋脚筋俱断，容貌被毁，身体也亏损的不成人样。大夫都说她怕是没几日活头了，她却依旧顽强如野草般，不放过一丝生机。
他如论如何也没想到，那样一个渴望活下去的人，最后会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秦征忽然觉得有些愧疚，也有些后悔昨日没强行带她走。思及方才得到的另一道消息，他顿了顿，还是上前两步出声劝道，“侯爷，夫人明日便会到徐州，还是让王妃尽快入土为安的好。”
陈昔这才仿佛想起来什么般，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对！对！沈玉珺就要来了，我得把阿宁藏起来，藏起来。”
说罢，就要抱着简宁起身。
然而他走了没两步，便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连带着简宁都倒在了地上，人也失去了意识。
秦征忙地上前，却见陈昔胸前的伤口已经迸裂，里头溢出来的血，却是黑色的。
简宁竟在那匕首上涂了毒。
那毒无解，即便是有神医之称的徐大夫及时救治，也不过是拖延了两日。陈昔终究还是死了，在简宁死去的第三天，死前也不知是看到了谁，唇角微微扬起，眉间满是多年未见的温柔。
而那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威北侯夫人在看到这一幕时眼神刹那间灰败下来，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她在陈昔的牌位前呆坐了一夜，最后以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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