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去了后,盛和光的脸色整个地沉了下来。也不知这扬州瘦马给院中诸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崔嬷嬷这般小心谨慎的人,都为她说话了。
他抚上自己的腿脚,想用力,却纹丝不动,他用了几次力,脸色已是发白,却依然动弹不得。
他颓然地瘫坐在轮椅靠背之上,头后仰着,闭目,深吸一口气。头发黑鸦鸦的披散在椅背上,眉目昳丽而妖异。
他是个废人。
这副样子,给一个女人看?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盛和光伸出手来,将一旁案几上的茶盏猛地一掼。茶盏跌落地板,砰地一声,砸得粉碎,茶水四溅。
这一夜,盛和光睡不着。
他总是想起崔嬷嬷的话,也就顺便想起许久之前,在花园里曾见到的浓丽女子,身似杨柳,声若黄莺。
女人。
此刻在沧海院第三进最角落的院子里。
盛和光一边披衣,一边叫了声阿旋。阿旋入内,伺候他上了轮椅,正要去推,却被他拒绝了。
“我随意走走,你睡吧。”
阿旋自然不敢睡的,只远远看着。
三爷自己摇着轮椅,慢慢地转往后院而去。沧海院为了便利盛和光,各处都做了斜道。
时近秋日,夜风微凉,明月朗朗,几个星子在夜空中闪着光,气候甚是宜人。
盛和光很少来后院。
他的母亲,崔氏王妃,十二年前亡故后,遗留下来的许多物品,都封存在此处。
他的母亲,美丽而温柔,善良而正直,最后在王府内宅的争斗中凋零了。
这些年,他时刻谨记,内宅之中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时刻提醒自己,小心一切从外头来的人。
沧海院里,大多是崔氏留下的仆人,他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的家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这个从外头买来的扬州瘦马,他对她还一无所知。
他本来想等着她出了差错,就把她赶出去的。
但现在看来,她很聪明,不会那么容易犯错。
盛和光想着,轮椅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寒所居小院的院墙之下。
隔着墙,借着月光,盛和光看见墙头上爬满了紫藤的绿叶,随着夜风簌簌而动。伴随夜风而来的,是似有若无的香气,夹杂着些许草木香气,沁人心脾,叫盛和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竟是说不出地舒服。
他正想离开,却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歌声,声音细柔婉转,哼唱着江南小调。
他一闻声,如遭雷击,抓着轮椅扶手的手掌青筋暴起。这是从前,他的母亲最爱给他唱的小调。
盛和光沉下了脸,推着轮椅往回走。待回到主屋,喝了一杯茶,他神色严厉地吩咐:“影一,去查,给我查得清清楚楚的!从西安城的牙婆子开始,到扬州城里的妈妈,看看背后究竟有什么人!”
过了几日,盛王爷的寿宴就到了。盛王府累世镇守西北边陲,俨然一方诸侯。最近十几年来,西北无战事,盛王爷虽然不是雄才伟略之人,却也中规中矩。西安城里谁不给几分面子。
这一日一大早,盛王府就陆续有客人前来。巡抚知府、都督将军,城中文武官员悉数前来,豪门巨贾、清流世家也到场拜贺,更有族老子侄、姻亲人家上门联络。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盛和光行动不便,平时甚少出门。但这寿宴却是不得不出现。崔嬷嬷安排了两个小厮跟着,又让小寒跟着自己,四人一起去前院贺寿。
这是小寒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盛和光!她有些开心,有些激动,行了礼,不由得抬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盛和光。
一看,她自己先愣住了。
盛和光的神情,阴鸷而冰冷,那一双狭长的凤眼里,满含着质疑、不满以及不耐。
他冷冷说:“一会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扔下这句话,他就推动轮椅,与自己擦身而过。
小寒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是盛三爷么?”她脱口而出,问崔嬷嬷。
崔嬷嬷忙掩了她的嘴,低声斥道:“瞎说什么!跟上。”
小寒神思不属地看向盛和光的背影,同样的样貌,迥然不同的气质。前世里,盛和光唇角仿佛带笑,眼中也是温和,叫人如沐春风、如见春光,真当人如其名,是和煦的阳光。然而,此刻的盛和光仿佛是浓重的阴影,叫人心中惴惴不安。
她有些恍惚地跟了上去。
盛和光入了厅堂,几位兄弟已经到了,盛王爷与王妃坐在上首,似乎正在说着什么高兴事情,盛王爷脸上洋溢着笑容。
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错。王爷人到中年,因是武将,身材也算挺拔精壮,蓄了胡子,颇为威严。
看到盛和光进来,盛王爷只是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反倒是王妃,含笑问了几句话:“和光,你最近可好?有空多出来走动走动,也好放宽心情。”
小寒站在人群中,就看到盛和光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面上带着浅笑,说不出的俊美,回答着王妃的问话。
仿佛雨过天晴,方才浓重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确实是晨间和煦的太阳,明亮却不耀眼。
她渐渐回过神来,难怪白露说三爷如何如何好。原来,盛三爷在外头,是这样的。
正好听到盛王妃道:“王爷,先前您特地嘱咐,要请城外景阳观的道长来算上一算,道长人就在外头了,可是现在见他?”
盛王爷道:“好啊!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老道进来了,一身道袍,行动带风,仙风道骨。老道行了礼,说了好些恭维盛王爷的话,又将先前在道馆圣君面前算的命盘与盛王爷说了,最后道:“王爷您去岁有些凶兆还未全部消除,恐怕会延续至今。”
盛王爷忙问:“可有化解之法?”
“须得做一个法事。这法事需要一刻钟,得王爷您膝下四儿三女按着阵法跪下了,方能有用。”老道老神在在地说道。
崔嬷嬷闻言,心中焦急,盛和光腿脚无力,如何能下跪?而且,他最怕在人前显出自己腿脚有疾,若是当着下跪,岂不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她不由得望向盛王爷,希望盛王爷念着盛和光的艰辛,拒绝这个方法。
然而,并没有。
“既如此,你就做吧。一刻钟,也不耽误事。”盛王爷道。
崔嬷嬷如何忍得住,当下越过众人,跪倒在地:“王爷,三爷腿脚不便,恐怕无法下跪,不若换个法子?”
崔嬷嬷是前任王妃的奶娘,盛王爷挑了挑眉,有些不悦,转头问老道:“不下跪,可行么?”
老道摇头:“羊有跪哺,只有全心全意下跪,王爷才能将凶兆渡出去。”
盛王爷点头,看向盛和光:“你可能跪么?”
盛和光唇角带着笑:“既然是为父亲祈福,儿子做什么都可以。”
盛王爷哈哈大笑,道:“很好!不愧是本王的儿子!”
盛和光既然开口同意,崔嬷嬷不便阻止,只得过去,帮着阿旋把盛和光从轮椅中扶起。
他站起来其实很高,但是瘦削而无力。
由于早年中毒,盛和光的腿部是软而无力的,他根本无法控制,因此,他也无法完成下跪这个动作。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将他架着,崔嬷嬷把他的腿脚摆弄好,做成下跪的动作。
众目睽睽之下,盛和光的软弱与无力,看到他最难堪的一面,显露无疑。
他的身子悬在半空,双手紧紧抓着小厮的手臂。脸色苍白,腿脚向后弯曲带来的疼痛,叫他的额头汗涔涔的,嘴唇紧闭。
小寒捂住了嘴巴,眼睛酸胀。
厅堂里安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就听盛和光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父王,这样可好了?但请法事之后,父王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盛王爷对老道说:“开始吧!”
盛和光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他的父王,对他竟是冷漠至此。他今日仍抱有幻想,但现实将他的幻想打得粉碎。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他了!
一刻钟的时间,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长。才不过一会功夫,盛和光的衣服就湿了,他咬紧了牙,才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出声。两个小厮也是汗湿衣背。
好容易一刻钟终于到了,崔嬷嬷和两个小厮七手八脚地将盛和光抬到轮椅上。
盛和光闭目,靠着椅背喘气,右腿痛得厉害。
突地发觉有一双手按上他的右腿,夏末的衣衫单薄,能感觉到手掌柔软而温热,还夹带着一丝丝花草木香。盛和光倏地睁开了双眼,就见到一个丫鬟乌鸦鸦的发顶。
原来是那扬州瘦马正蹲在自己的腿旁,素白圆润的双手就抚摸着自己的右腿。
他几乎条件反射的,伸出手来,一把推开了她。
小寒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板上。
她抬头看向他,焦急道:“三爷,您腿疼得厉害,我帮你。”
盛和光本是不可能答应的,这些年来,除了崔嬷嬷,他从来不允许女子靠近自己。可是,小寒抬头看向他时,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焦急、担忧、心疼、怜惜,含着泪光,眼泪仿佛就要夺眶而出。少女的心思如此地直白和真诚地袒露在他的面前。
盛和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那丫鬟再次靠了上来,双手继续按压在了自己的膝盖处。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方法,才不过揉按了一会,那股酸胀疼痛就不再那么尖锐了,缓和了下去。
盛和光看着少女的发旋,放在扶手上的手掌不由得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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