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谈及素天心,各门派武学宗师无不竖起大拇指,夸赞其根骨奇佳、悟性极高,可谓为练武而生的奇才。
她亦不负盛名,自五岁拜得名师,一路出类拔萃,遥遥领先于同辈诸人。及至双十年华突破重重桎梏以武入道之时,一身武艺已是登峰造极,世上能与她匹敌之人寥寥无几。
犹记得稳固境界出关那一日,白胡子老道师尊再顾不得自己平日里辛苦维持的仙风道骨,心潮澎湃抚掌大笑,眼中噙着激动的泪光,在静室内不停踱步,口中还碎碎念叨着感谢无量天尊……
只是片刻之后,老头儿笑意慢慢收敛,转头盯着她抚须长叹,幽深而睿智的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担忧:天心你素来玲珑剔透,心有成算,别的我都不操心,只是……你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修士因情之一字而仙途尽毁……
下首垂手而立,聆听师尊教诲的素天心面上一派温文谦恭,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于武学一道,她素来志在意得,满腔凌云壮志如剑意倾泻而出,所向无敌直逼九霄。
我自横刀向天笑,只是区区斩断俗世尘缘何惧之有?
师尊那些隐忧不过杞人忧天罢了。
哪怕对豁达温柔的情郎干将眷恋不舍,哪怕这一段缠绵缱绻的爱恋刻骨铭心,素天心也咬紧牙关毅然决然挥手诀别。
不过是一场情劫罢了。
不过是寻仙路上所要经历的万千猝练之一罢了。
她一次又一次,反复说服自己。
她一直坚信,自己倾尽所有想要追寻的是得道成仙,并非人间情爱。
直到,莫邪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她杀死干将。
“我真的尽力了。”素天心沉痛闭眼泪流满面,如霜月华洒落一身,悲伤无处躲藏。
她真的尽力了,然而手中剑却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远远没有曾经以为的那般坚定和洒脱,原来她还深爱着干将,然而为时已晚。
师尊一语成箴。
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我舍不得。有时候就想,也许当初我不离开,说不定干将就不会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那是她此生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两人也曾山盟海誓,爱如磐石。
只可惜白云苍狗,霜雪人间,那些旧日欢愉如浮云四散,只剩零星哀愁在断壁残垣里来回飘荡。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以,无奈之下,你将无泪之城和已经堕入魔道的干将宝剑一道封印,然后自己留在城内镇守着它。”素锦平静地说。
素天心举杯痛饮,片刻之后“咚”地一声,脱力般将玉壶狠狠砸在石桌之上。
静夜沉沉,四无人声。
她抬头遥望天际,眼神空洞而木然,好似穿过漫天枯枝又看到了那一幕幕令人肝肠寸断的画面:“种如是因,结如是果。是我先负了他,之后因果业报他让我独守孤城数百年,也在情理之中。世间之事总是变幻莫测,我和干将两人,明明我更加洒脱,然而,最后裹足不前、恋恋不舍的那个人,居然会是我。干将、莫邪、一夕早已轮回转世,忘记一切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只剩我还沉浸在昔日旧梦中不肯醒来。画地为牢,却徒劳地只困住了自己。”
随着时间流逝,干将魔力越来越强,到后来她已经有心无力……若不是素锦从天而降把小黑收服,那如今的局面必定更加失控。
同时,因为没能遵守杀死干将的承诺,也违背了自己维护人间正道的誓言……素天心不堪煎熬,道心崩塌,心魔滋生,仙路断绝。
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正因为不能称心如意,人世才有意思。那燕红叶和诸葛无为的七世姻缘呢?”素锦问道。
“燕红叶和诸葛无为……”素天心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们,不过是我为了填补不能和干将相守的遗憾,而按照梦想中的完美爱情缔造出来的一对情侣。是我,自私地把自己的心愿强加成他们的宿命,还冠冕堂皇编造出一个‘拯救苍生’的理由,逼迫他们不得不遵循。七世姻缘和七世怨侣的宿命,皆是因我而起,我才是灭世的罪人。”
一朝梦碎,才发觉韶华空流,数百年的执念,倾尽所有想要维护的,却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那些无以为继的梦想,和那个她爱的男子,都再也回不来了。
“那倒未必,灭世浩劫怎会是一人之过,人间道万千生灵都是罪魁祸首,你和干将不过恰逢其会,应运而生罢了。哪怕不是你们,也会有别人推动它按既定轨迹运行。 ” 素锦客观地说,看着素天心形容枯槁,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幽幽叹息:“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一切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冷月溶溶,素锦翩然起身,衣袖迤逦,背手立于桃树下,仿佛朗月入尘,不染一丝尘埃:“欲修仙道,先修人道。欲修人道,先修心道。心道清明,天道自成。修行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只要道心坚定,无情、有情……不过是万千道法之一罢了,殊途同归无甚要紧。过不去的就搁着,忘不了的就记着,顺从己心,方得自在。非要勉强自己,才是走上歧路、滋生心魔的主因。”
“道心坚定……” 素天心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目光晦涩,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举着酒坛闷头牛饮。
醉眼朦胧间,她好似又回到了深山自幼生活的道观中,清静无为远离尘世喧嚣,听风声鸟鸣,看日升日落。
柔光如水,浮尘游荡,白胡子老道站在石阶之上,慈眉善目,衣衫随风浮动,如同少时那般细细叮嘱她:天心,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祸福相依,爱恨相随,人魔不过一念之间……
……………………
雨打芭蕉,风吹斜幕。
揎窗纳微寒,霜露随风缱绻,氤氲薄雾之中凭窗独立的素锦嘴角微勾,挑眉掂量手中空酒坛,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此酒乃天族三皇子连宋仙君亲手所酿,名曰“爱别离”。这么红尘之气扑面而来的名字,自有一番来历。
众所周知,仙与仙之间的区别,比仙和猪之间的区别都大。
统御诸天的天君共有三个儿子。
大皇子央错资质平庸、为人木讷,难当大任,但胜在颇有自知之明,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也懒得觊觎那些自己不能掌控的身在之物,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昭华宫大门一关与正妃乐胥娘娘相亲相爱,将小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二皇子桑籍看似沉稳持重,实则竟拿着情圣人设。本与四海八荒第一美女青丘女君白浅订有婚约,未曾料到不过去了一趟狐狸洞,却跟被下了降头似的,对未婚妻的婢女小巴蛇少辛一见钟情,从此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哭天抢地非卿不娶。这种爱美人不爱江山,还顺道将天君极力拉拢的盟友九尾狐族脸面扔地上摩擦的二百五行径,气得天君直接把这个眼瘸的不孝子叉出九重天,撵到北海自生自灭;
不同于两位哥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追求,三皇子连宋极度推崇退隐三界不问红尘的折颜上神 ,毕生志向便是如他一般做个情趣优雅、品味比情趣更优雅的闲散神仙,对尊崇地位、姮娥女仙毫无兴趣,当然,对男仙更没兴趣。
天君心累,想不通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没出息。但是也习惯成自然,对这个天资聪颖却惫懒无比、专注啃老几万年的纨绔小儿子早已放弃治疗,只要他不犯贱自个儿凑过来找抽,大多数时候眼不见为净。
虽然官方吐槽最为致命,但连宋仙君仗着自己脸皮比南天门城墙还厚,竟然丝毫不收敛其闲人做派,轻摇折扇谈笑自若顶着天界第一豪门贵公子头衔在九重天混吃等死。
然而仙生漫长,再如何懒癌晚期,身为天族最闲的神仙之一,连宋也免不了闲得发慌空虚寂寞冷的时候。为了避免无聊致死这种笑掉满天神佛大牙的惨剧发生,他决定搞点事情。
正好最近《天界日报》一日三餐不歇气发软文广告安利小罐酒,勾起他酿酒的雅兴。
为了仙生第一酿,连宋也确实煞费苦心,上天入地千辛万苦集齐九九八十一种天材地宝,包括三清幻境忘忧池水,菩提净土万年菩提果,妙义无迹真境千年一开的非雾花……
要说这酒用了诸多灵物堆砌酿造,哪怕比不上琼浆玉液,按理说也差不到哪里去才是。
然而,打脸的事情来了。
也不知是何处出了差池,这酒竟然正正得负半点灵力也无,口感也十分一般,甚至比不上凡间酒水。
这种丢脸的事情,连宋本无意声张,但千防万防,还是没能躲过天族闻风丧胆的八卦团队——中年女仙们的火眼金睛。
不过须臾之间,“天君幺子连宋仙君酿酒技能不如凡人”的消息已经在三十六重天上传得沸沸扬扬,连瑶池里的寒月芙蕖都有所耳闻。
连宋好气哦,要不是想做一名温润如玉的男神的梦想支撑着他,非得去套大妈们的麻袋不可。
当然,素锦觉得他这种不顾自己战五渣本渣的现实而口出狂言的举动,才是真的视生命如身外之物。
他闭关琢磨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勉强挽尊的主意。先是设宴邀请朋友圈中众发小,大伙儿举酒作乐开怀畅饮,然后让兄弟们现身说法为酒正名,当众夸赞几句,堵悠悠众口。
见证友情的时刻到了。
谁知,这一喝就喝出问题来了。
倒不是言情梗中大概率的酒后乱性、趁醉表白等狗血剧情,而是意外发现这酒竟然有灭人欲的功效:本就风流不羁的变得清心寡欲,本就清心寡欲的,直接四大皆空立即成佛,投奔西天佛主的怀抱去了。
这可掀起轩然大波。
要知道以连宋仙君天族皇子的身份,所结交的朋友亦都是些顶级权贵世家贵公子,个个生得丰神俊朗,风姿绝胜,引得众多女仙倾心不已,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数量庞大的应援团。
现在,她们的爱豆被人害得不爱撩妹只想出家了,怎么可能不怒?
连宋仙君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窘境中,无论走到何处总有扑面而来的杀气等着他,要是目光能杀人,他想必早已被凌迟千百回;只要迈出洞府定有女仙蹲在门口想要套他麻袋……
更别说《天界日报》上口诛笔伐的文章都已经多到快要屠榜了。
虽然如今仙术不昌,道风衰败,再不是远古洪荒的神邸时代,女仙们杀伤力其实相当有限,但是,连宋是个只知成日里逍遥自在的战五渣啊,素来只靠拼爹智取,打架从没赢过……
迫不得已,犯了众怒的他只得狼狈躲进须弥灵境避风头,有战力彪悍独树一帜的素锦坐镇,无论是丧失理智的脑残粉还是哭天抢地的真爱粉,均无人敢擅自闯入。
彼时,正倾家荡产修复须弥灵境的素锦,灵机一动开展保全副业,趁机狮子大开口狠狠敲诈了他一笔巨款。
心情甚好之余,对这画风清奇的怪酒倒是生出一丝好奇,顺手将仅剩的几坛讨了来扔在储物手镯里,本计划得空研究研究,却一不小心忘到脑后。
没想到如今居然派上用场。
知晓它的光辉事迹后,素锦恶趣味发作,给它取名“爱别离”,源自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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