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正值盛夏,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水泥路面都快冒烟了,就连藏身茂密枝叶间的知了都叫唤得有气无力。
身穿短袖运动套装、背着一个硕大双肩旅行包的文文头顶烈日,汗流浃背地走在小猫两三只的街道上。
她抬手擦了擦汗,绝望地对着火球似的太阳仰天长叹。
她快要被烤焦了……
这年代的城市绿化可真是令人忧伤,走了半天连棵躲阴凉的树都没见着。
刚跨进电台家属院大门,就一眼看到蹲在筒子楼前太阳照射不到的阴凉地儿上玩弹珠的一群小男孩。
“打这儿。”
“哎呀,打偏了。”
“该我了,该我了。”
这个点儿家长们要么在单位上班,要么在家午睡,所有院里基本上见不着成年人的身影。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正值暑假的小屁孩们,就跟冲出栅栏的猪似的,制造的嘈杂噪音打破夏日午后难得的静谧悠闲。
文文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屁股:“宋晓波,你都快脏成个泥猴了。”
小波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躺地上呆呆地回头仰视从背后偷袭他的人。
“姐?姐!”等看清是文文,他一个鲤鱼打挺灵活地翻身爬起来冲过来抱着她的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写满了兴奋,“姐你怎么回来啦?!”
宋晓波1977年出生,今年九岁。对于这个质朴憨厚的弟弟,文文还是很喜欢的。
她嘴角含笑,大力地揉了揉弟弟汗湿的小脑袋:“这是我家,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其他几个小男孩也快速围了过来,眨着星星眼崇拜地看着从院里走出去的为国争光的大英雄。
“文文姐~~~”
“哎,你们好。姐带了些水果糖回来,一会儿让小波拿下来给你们尝尝。乖一点,不许调皮捣蛋知道吗?”
“知道~~~”声音大了不只一度。
在这群小家伙心目中,世界冠军可远远比不上水果糖有魅力。
文文莞尔一笑,这种童趣已经多少年不再有,还挺令人怀念的。
告别小可爱们,姐弟两手牵着手往家走。
“小波,爸妈都上班去了?最近家里没什么事吧?”
进入八十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程度日益加深,市场经济越见繁荣,许多人不满于现状,放弃有保障的铁饭碗转而经商,中国刮起一股“下海潮”。
这股潮流在沿海几个经济特区发酵,然后慢慢向内陆地区辐射。黑河这个边陲小城也受到影响,近两年北方广播电台陆陆续续有几个播音员辞职,造成职务空缺。
于是文艺秋这个赋闲在家多年的曾经的“业务骨干”,被再次启用。从去年开始,重新回到她热爱的播音岗位。
“嗯,爸妈都上班去了。”不知想到什么,小波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突然黯淡下来,蔫头耷脑地嘟着嘴抱怨,“哎,他们吵架了,前几天爸爸把家里的收音机从阳台上扔了下去,我都看到妈妈躲被窝里哭呢。”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这些年文艺秋没少偷偷摸摸躲在家里用收音机搜索苏联广播,她那人又不是多精明,文文就不信鬼心眼一箩筐的老宋能不知道。
那这一次是啥意思?不打算继续忍了呗!
这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的节奏啊……
诸多念头在文文脑海中一闪而过,回过神来她看到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模样,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事儿,他们以前又不是没吵过,很快就过去了。你看隔壁二狗子他们家,他爸妈还三天两头打架呢,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哦。”突然小波眼睛一亮,“现在姐你回来了,爸妈一高兴,说不定就和好了呢。”
傍晚,文艺秋和宋绍山下班,一前一后走进家门。
文文不愿意老两口劳师动众,所以这次休假没有提前告诉他们,悄悄咪咪就回来了。
因此,当他们看到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女儿时,那种兴奋和惊喜,难以用语言描述。
北方的习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
文艺秋着急地使唤老宋和面,她自己则火急火燎跑去菜市买菜。两口子费心思张罗了一桌文文爱吃的菜,一边嘘寒问暖一边不停给她夹菜。
小波从小心宽,扒一口饭抬头看他们三一眼,自己夹排骨吃。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文文享受着爸妈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也留意到老两口眼神全程零交流。
看来情况不容乐观啊。
晚饭后,文艺秋收拾碗筷,小波带着水果糖找小伙伴们分享(炫耀)去了,文文拉着老宋去江堤散步。
“说吧,你们两口子咋了?闹啥妖呢?小波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被你们折腾得大气不敢出,有没有点为人父母的责任心啊?”文文挽着老宋地胳膊,半认真地跟他开玩笑。
她向来不赞同父母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年幼的孩子。
“他一个男孩儿,哪儿这么娇气。他就该多受点锻炼,磨磨韧劲儿,长大了肩膀才能扛得起事,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被吓唬住了,那叫孬!”宋绍山不以为然呲笑一声,理直气壮地反驳。
文文白他一眼,算了,跟一个大老粗讲儿童心理学那就是对牛弹琴,被气死的还是自己。
“别转移话题!快给我说说你和老文怎么了?我帮你分析分析,没准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宋绍山闻言有些意动,僵持这么些天他快憋闷死了。但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
万一到时候文文问他,老文为什么要偷听苏联广播,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文文瞅着他那欲言又止的郁闷样,脑袋一转就明白他的顾虑。
她从兜里掏出维卡那张全家福,一把塞给宋绍山:“年初去莫斯科比赛,有位苏联大叔找到了我,他说他叫维卡,是我的亲生父亲……”
老宋急得一蹦三丈高,气急败坏大声咒骂:“滚犊子!那鳖玩意瞎白话啥呢?文文我给你说,你可千万别信他,外头这些老男人全都不安好心,最喜欢骗你这种单纯的小姑娘……”
“我只听过骗小姑娘回家当老婆的,还有骗小姑娘回家当闺女的?”文文嘴角抽搐,对老宋这匪夷所思的神逻辑,感到十分无语。
看老宋还要喷火,急忙安抚他:“你听我说完啊,人家已经娶妻生子了,来见我就是想问问我和我妈过得好不好。咯,这是他的全家福。”
“结婚啦……”老宋气焰顿消,眼睛死死盯着照片上金发蓝眼的情敌看,恨不得盯出个洞啦,“也不咋样啊。”
再看了看依偎在他怀里的俊俏小男孩和年轻貌美的女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为文艺秋打抱不平:“这个负心汉、陈世美……”
文文:……
她放任老宋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没有打搅他。憋了这么多年,就让他发泄发泄好了。
她眯着眼睛徜徉在微风习习的凉爽里,直到耳边的碎叨声停止才睁开眼:“舒服了吧?放心了吧?”
宋邵然一脸黯然,钢铁般坚强的东北大汉浑身上下就连鱼尾纹都写满了失意:“哎,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一定是期望她能回应同等的感情。
而文艺秋对老宋的感情,却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值。
“别,您可千万别咽气!我还指望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呢。”文文撞了撞他的肩膀,调侃他,“再说了,我妈从始至终都没变过,变了的人,是您。”
人是动物界最贪心的存在,欲壑难填,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满足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奢望得到她的心。
在这段爱恨纠葛里,文文并不认为所有的不愉快都应该责怪文艺秋和维卡。
文艺秋和维卡并不曾隐瞒自己的感情经历,可加莉娜、柳芭、宋绍山甚至万声等追求者,在明知道对方心有所属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穷追猛打纠缠不放。
这世上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必须得爱回来的。
她祝所有人达成心愿,可也希望他们明白愿赌服输的道理。
“哎~你这丫头到底站谁那边的?”宋绍山没好气地指责她。
“当然是站你这边的啦。”文文嘿嘿一笑,脑袋亲昵地靠在老宋肩膀上,“反正我把维卡的全家福给你了,要怎么处置它,告不告诉老妈都由你全权决定。我保证不多嘴。加油,老宋头,我看好你哦。”
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为了支持她追求梦想吃糠咽菜的人是宋绍山,又不是维卡,这两个人在她心里完全没有可比性。
文文言出必行,之后确实没再插手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情。
顶多也就暗暗关注。
发现文艺秋失魂落魄了半个月之后,就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文文就更放心地万事不管,只负责浪了。
这次假期有一个来月,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除了定时定量完成维持体能的日常训练,要么走亲访友,拜访启蒙老师林老师和好友刘佳等人,要么宅在家里陪着父母吹牛聊天嗑瓜子,偶尔监督小波做暑假作业。
就这么养猪似的修养了一个月,等到八月底返回北京的时候,文文觉得自己紧绷的身心得到了充分放松,可以精神饱满地备战88年冬奥会了。
文艺秋给女儿收拾行李。
文文回来的时候是轻装上阵,只背个一个双肩旅行包。这次回去,她亲妈给她准备了三个硕大的包袱。
“妈,这……这都装了些什么啊?”文文看着堆成小山的行李,倒抽一口冷气。
有一种缺,叫妈妈觉得你缺。
“也没什么,给你带了些你爱吃的野生松子、榛子之类的小零食,到了北京也给队友们分点,要跟大家搞好关系。还有狐狸皮、人参、鹿茸等紧俏货,是给教练们准备的,我都按人头包装好了。你常年在外我们也看顾不到,礼多人不怪,他们要是多照顾你几分我和你爸也放心……”文艺秋不舍地拉着女儿的小手,碎碎念念。
“可是……这么多,我哪里拿得动啊?”文文非常头疼。
“这个你放心吧,扛行李的人妈都替你找好了,绝对累不着你。”文艺秋得意挑挑眉,拍着胸脯保证。
文文眯了眯眼,狐疑地看着她亲妈。
哪个倒霉蛋被文艺秋女士坑了?
直到离开的那天,进了火车站,文文才知道这个倒霉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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