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显然王婶的话并不可靠。”

    杨戬举目四望,周遭是一丛丛嶙峋的怪石,黑漆漆的林间,一株株如松如柏的大树直指天空,树上生的不是叶片,竟是根根倒刺,色泽如墨锐利非常,偶尔被风吹落,掉在石头上,发出铮錝的轻响。

    红河的下游并不是西岐的郊外,而是一个不知名的、看去阴森可怖的山谷。

    白珞走得累极,听杨戬嘲讽,心中不知怎么就蹿起一股火来,甩脱了他的手,一扭身坐在路边青石上,冷笑道:“谁比得上你杨大神见多识广呢?王婶不出桃渚谷已经几百年了,记错了路径也是有的,再说她又不知我会到这里来……”

    她不再称杨戬为“二哥”,口气又硬,杨戬不用问也晓得白珞在生气。若在平常,他是不理会这些口角的,但昨夜经历实在是太过骇人,他此刻法力又只恢复了三成,尚不能带着白珞缩地而行,不免也有些心浮气躁。

    “王婶没有算到你要来,却难保是要故意将我置诸死地——我被你们下了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随随便便一个小妖即可取我性命,她这算盘打的倒精。”

    白珞横他一眼:“从一开始你就针对王婶,说她‘不是好人’,现在又说她故意害你……明明昨晚有村民要杀你,还是王婶出来帮我,替你说了情的。如果她要害你,怂恿我一刀将你杀了,岂不更省事?”

    “她知道你不会杀我。”杨戬走过来,居高临下,定定望住白珞,“你下不了手。”

    “你!”白珞“腾”的红了脸,满腔羞怒,却再也反驳不了。

    她蓦然明白,自己心中这股子邪火所为何来。昨晚二人在红河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杨戬拼着自己的安危不理,却要死死将白珞拖住,不肯让她沉入河底,好容易上了岸,明明彼此都脱力几近崩溃,他竟还是将白珞揽在怀里,拼命呼唤,生怕她就此长眠不醒。

    然后他吻了她。

    那个吻穷凶极恶,带着比红河更汹涌的情潮,像是生离死别的恋人,又像是拥抱着几乎失落的珍宝,直到白珞因无法呼吸,瘫软成一汪无形无状的水。

    她恨那样的自己。

    那样软弱,那样任人予取予求,坍塌如万丈红尘中的一个纸人,匍匐在杨戬面前,卑微得宛若他足下的泥土。

    他们本应是势不两立的仇人啊!

    白珞愤愤然将发尾在手指上缠来缠去,半干的发丝冷如冰锥,更增添了几分不快——何况杨戬心中,还有个不惜为之叛出师门的灵珠子,真是令人想一想都郁结致死……

    “再拽下去,你的头发就不剩几根了。”杨戬凑过来,懒洋洋的宣布。

    白珞恼怒的瞪着他,自打从红河里劫后余生,这人就像换了个性子似的,一扫从前的阴郁和冷静,变得话多、嘴毒,有时候白珞真恨自己当时下的不是致人麻醉的醉仙草,而是沾唇即死的重冥花。

    难怪杨戬小时候要被父母罚去单腿跳过全城,该!

    白珞恨恨想着他那时的窘境,心绪不觉好了很多,才要站起来,忽觉脚边痒痒的,低头看时,草丛里有个黑色的小毛团在蠕动,忙将它拾起,惊喜道:“是只小狗哎!”

    “谁家的狗儿?”杨戬诧异道,只见那狗儿形容尚小,连眼睛都未睁开,显然还没满月。

    “你妈妈出去觅食了么?怎么把你独个儿丢在这里?”

    白珞爱怜的摸摸狗儿的耳朵,四处张望,但周围并无小狗母亲的踪影,刚要和杨戬再找,只听林中一声狼嚎,登时黑雾茫茫,大地震动,惨灰色的妖氛乍现,有个愤怒的声音吼道:“把我儿子还给我!”

    杨戬一个箭步上前,将白珞挡在了身后。白珞战战兢兢的搭着他肩头望过去,看见一只狼头人身的怪物,双眸如电,獠牙似刀,大如蒲扇的巨爪虎踞在地,似乎一个不对劲,就会扑过来将他们撕碎!

    “你若识相,就该对我们和气些。”杨戬淡淡开口,眼尾似有若无的扫了下白珞怀中,“不然我们即便对付不了你,将令郎掐死的力气总还是有的。”

    那狼妖大怒,前爪顿地,一个挺身就往前扑:“王八蛋!我要把你活活……”

    一语未尽,他却停在了半路,碧绿的眼中生出一丝怯意,直盯盯的望着杨戬的手。

    那只手提着小狼的后颈,任凭它四足不断扑腾,嘤嘤乱叫。

    狼妖极压抑的吐了一口气,粗若树干的尾巴垂下来:“放了我儿。”

    “嗯?”杨戬挑眉。

    狼妖无可奈何的俯下身子,通身的气焰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请,请二位放过我儿。”

    杨戬置若罔闻。

    狼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将下巴埋在前爪里,乖顺得像只见了主人的家犬:“请二位放过我儿,我对天起誓,绝不伤害你们。”

    “这还差不多。”杨戬收回手,摸了摸小狼柔软的头毛,示意白珞勿动,自向前走了几步,将小狼放在了狼妖跟前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狼妖嗅了嗅小狼,极珍重的将它揽到怀里,一抬眼,目光已经冷得如同寒夜里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的钻入人的毛孔,看得白珞一颤。

    “今日我信守承诺,放你们离去。但异日相逢,这笔血债,我仍旧还是要讨的!”

    “慢着!”白珞脱口道,“你要讨什么债?”

    狼妖浊重的哼了哼:“你们杀了我娘子,难道还不承认么?”

    他伸手一指身后的山坡,不由得悲从中来:“你们趁我外出捕猎,家中只得他们娘儿两个,就闯进来,将我娘子杀死剥皮,如今只剩一具血淋淋的尸首横在洞府,留下这没娘的孩儿……”

    沉重的呜咽闷在他喉间,像是压抑了一整个夏日的雷声,轧轧的自白珞耳鼓上碾过,听得人整颗心都跟着一起震颤。

    “这事绝非我们的首尾。”杨戬的口气也软了些,明显极受震动,“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身上连兵刃都没带,如何剥你娘子的皮?”

    他说的是实话。杨戬的墨扇在红河中失踪,他的法力衰微,又无法隔空召唤,白珞已经嘲笑了他一路。

    狼妖难以置信的摇头:“可我循着气味追踪至此,这里只有你们二人,而且,而且你们还带着我儿!”

    “带着你儿子又如何?我们是在路边捡到它的!”白珞忍不住反击,“再说,事情要是我们做的,谁会傻到把你儿子还你,拿它当护身符不好么?”

    聪明。

    杨戬给了白珞一个赞赏的眼神,后者却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狼妖亦是无可辩驳,凶狠的眼神稍缓,朝二人无声的施了一礼,算是赔罪,随即转身离去。岂料才举步,只见半空里一道极亮的火光,闪电般劈在了他身边的大石之上,那大石四散崩飞,碎片立时如冰雹般砸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杨戬按住了白珞的肩,将她牢牢护在怀里,躲开了零星的碎石。那狼妖却避无可避,弯腰罩住小狼,就地打了一个滚,还是被砸得遍体鳞伤。

    烟消尘寂,有个黄衣少年傲然立在坡上,手持一柄十|字|弩,冷冷扫视着现场。他的衣衫鲜血淋漓,却都不是自己的伤,腰间一串绳索,一头系着一把极尽精美的匕首,一头密密麻麻,缀着的全是带血的狼牙。

    “是你!”狼妖嘶吼着起身,“你杀了我娘子,还敲断了它所有的牙!”

    少年面上一丝表情皆无:“你们这些成了精的畜生,将来早晚为祸人间,不如我先下手为强,把你们斩草除根,也算是大功德一件。”

    他说得理直气壮,白珞却不以为然,将身一挺就要说话,却被杨戬拽住了胳膊,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狼妖却是怒不可遏,咆哮道:“我和我娘子在积石山凡五百年,从未杀伤人命,向来都是守时捕猎,修炼养气,何曾为祸过人间?不过是沾了一个‘妖’字,难道就要被你们人族赶尽杀绝?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少年嗤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就算说破了天,也是个妖怪,别说被人赶杀,就连天劫都不会放过你,还讲什么王法?本太子就是王法!”

    “你欺人太甚!”狼妖怒吼,脖颈长伸,啸声彻底惊天,数不尽的回应声中,几百双碧绿的眼睛萤火虫般闪现,放出穷凶极恶的光芒。

    狼群!

    杨戬扯住白珞,连退数步,直至将她安放在一面陡峭的山壁之后,还要说什么,只听那狼妖一声低吼,转瞬化为小山丘般壮硕的巨狼,后腿猛一用力,离弦之箭般弹起,掀起滚滚烟尘,身后无数只小狼穿梭跳跃其间,嚎叫着、嘶吼着,从四面八方向那少年席卷过去。

    少年勃然色变,出手也快如疾风,红白相间的弩|箭如蜂蜇齐出,“叮叮当当”打在那狼妖的身侧,有一枚甚至穿透了他的耳朵,痛得那狼妖对天长嘶。

    但即便是这样,狼妖也未曾减慢速度,仇恨在他的双眼内燃烧,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砸出一个深深的爪印,竟像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低贱的畜生,我不将你全家斩尽杀绝,看来你是不肯罢休了。”

    少年恨恨道,骤然从怀里摸出一面铜镜,那铜镜古朴非常,一眼看去毫不出奇,但当少年将它对准狼妖的时候,白珞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般,无声无息的向着镜子中心汇聚,然后霎时间迸发出腥臭难闻的黑气,以人眼无法辨识的速度推出一波气浪,大网般罩向了狼妖!

    正在奔跑中的狼妖陡然冻住,四足还保持着腾空的姿势,身子却重重的跌落在地,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的生气,黝黑的毛发刹那变为灰白,碧绿的双眼一点点晦暗下去,僵如死尸。

    死一般的寂静。

    狼妖猝然毙命,他身后的群狼也不知何时停止了奔跑,嶙峋的石块间,尸体比比皆是,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瞪着天空,似乎到死都尚不甘心。

    白珞惊得杏目圆睁,许久都没缓过神来,还是杨戬在旁低低叹道:“水火锋、阴阳镜,他想必是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师伯门下,当今商王的二太子殷洪了。”

    “我不管他是什么太子!”白珞猛地一跺脚,直接冲了出去,“我爷爷说,修道为的是天下苍生,这苍生里有人,也有万生万物。他自持法宝,却恣意残害生灵,就算来日继承他父王的大位,也是一个亡国之君!”

    杨戬不防这下,想去拉她,却没拉住,忙跟了出去。那殷洪正在死狼堆里翻拣,忽见狼妖怀中有动静,伸手一探,竟是方才那小狼,被父亲拼死护住,居然毫发未损。

    “这也奇了。”殷洪笑道,“连阴阳镜都伤不了你,想来是个天造地设的炼丹材料,拿回去给师父进上,说不定他老人家又会赏我个厉害法宝。”

    “法宝你个大头!”

    白珞自后“啪”的拍了他一掌,殷洪朝左边回头,白珞却绕到右边,劈手将小狼夺过,转身就跑。

    “大胆!”殷洪勃然变色,将铜镜一晃道,“你方才诅咒我大商社稷,我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没有计较,谁知你还敢抢夺本太子的战利品——快将那妖怪还我!”

    “就不还!”白珞头也不回,“它们明明没有招惹过你,却被你赶尽杀绝,你连半点人性都没有,早晚有一日会触怒上天,降下灾祸!”

    “贱婢!你自己的灾祸就在眼前!!”

    殷洪被她揭短,恼得睚眦俱裂,食指一弹铜镜,黑气如利箭般射出,张牙舞爪的蛟龙般直扑白珞!

    落叶如针,被狂风裹挟着擦过白珞的脸颊,划出赤色的伤口,鲜血斑斑点点落在地上。但白珞已经顾不上喊疼,那黑气近在咫尺,她马上就要和狼妖一样被打散魂魄,殷洪志得意满的一笑,但转瞬就被一道奇异的亮光夺去了注意力。

    那是一种玄妙的金光,润如油,澄如水,氤氲如雾却坚韧无比,罗天大伞般张开,将白珞兜头罩住。

    锐不可当的黑气碰在金光上,只微微凹陷了一下,随即便弹了回来。那金光将黑气裹挟缠绕,竟向缚住了它一般,强迫那黑气转身,向着殷洪直射而去!

    殷洪踉跄退避,慌忙闪过黑气,手中阴阳镜却因惊恐而松脱,狠狠跌入泥土。

    “这,这是什么妖法!”

    “九转玄功。”杨戬自金光中现身,面无表情的将白珞揽到怀里,“这是昆仑至高无上的秘法,玉虚门下三千弟子,唯我一人修成。”

    “你,你是杨师兄!”

    殷洪呆若木鸡,看着杨戬一步步逼近,周身杀气勃发,比那狼妖散发出来的还要强大百倍!

    他记得这个名字——杨戬在盘古幡下向死而生,又在桃渚谷里谈笑退却九幽兵马,消息不胫而走,师父们尽量不去提及,却又隐隐期盼着自己能够教出这样的徒弟,而弟子们却纷纷私下议论,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杨戬那般名扬九州。

    而他,竟然能用护体真气硬接阴阳镜的威力!

    殷洪激动不已,连阴阳镜也顾不得捡,一步上前单膝跪倒:“久闻师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我乃商朝太子,太华山云霄洞赤……”

    “我对你的父王和师门一点兴趣都没有。”杨戬冷冷打断他,“我倒是可以让你选择,死后是被送到太华山,还是朝歌你的父王面前。”

    殷洪面如死灰:“杨师兄我,你听我说……”

    他破碎的声音戛然而止,杨戬手指轻弹,早已下了一个禁言咒,空着的掌心微微握紧,雪亮的长刀“仓啷啷”亮出锋芒,挽了一个立花,横在了殷洪的颈间。

    “最后告诉你一句话——欺负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戬手腕一翻,催动长刀,薄薄的刀刃破开殷洪的肌肤,血光在那一刹迸发出来,眼看就要切进他的喉管!

    一只手拉住了杨戬。

    “放了他。”白珞求助似的望着他。

    “为什么?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生灵!你方才不也恨之入骨?”

    “我不是为了他。”白珞摇头,“我是不想你为了我,和那恶人一样,犯下洗不清的杀劫……杨戬,你背负的已经够多、够重了。”

    杨戬持刀的手顿住,整颗心如泡在沸腾的水中,喉间宛若塞了一块酸涩的棉絮,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骗了白珞,无情的利用她、伤害她,根本没有期待过她会原谅,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白珞心中挂念的,仍然是他的劫数气运!

    暴风雪般肆虐的杀意如浴春风,顷刻间冰消雪解,杨戬垂手收刀,脚尖轻挑,阴阳镜长了眼睛似的飞起,飞入了杨戬的掌中,端详片刻,居然抛回给了殷洪。

    殷洪被砸的生疼,想要叫,看看杨戬的脸色,又生生咽了下去,听那人沉声道:“还不快滚?”

    看殷洪连滚带爬跑掉,白珞这才觉得腮上疼痛,用手一沾,果然血迹斑斑,原是被落叶划伤。她叹了口气,想用袖子来擦,一转头,却看见了满地狼藉的尸身。

    怀里的小狼不安的蠕动了一下,它早已醒转,在白珞臂弯里拱了拱,像是在寻找母亲的奶水,又像是渴望着父亲的温暖。

    难以自制的哀痛漫卷上来,白珞的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放声大哭。石雕一般的密林悚然震颤,黝黑的山丘间,似有无数小兽呜咽着应答,或高或低,或幽或怨,悲恸如歌婉转千折,却再难唤醒逝去的亲人。

    一股暖意覆过来,贴在白珞的肌肤上。杨戬在她身后盘膝而坐,温柔的捧住白珞的面颊,掌心泛起淡金色的光晕,丝丝缕缕透入创口,亦无声无息的透入白珞的心田。

    “靠着我。”他低声道。

    白珞的身躯松懈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兀自抽噎个不住。所有的悲伤和无助、痛苦和愤怒,在这一刻统统混淆在一起,投入令人心安的怀抱,可以尽情的宣泄。

    良久,白珞拭泪,自失的一笑:“对不住,我又忘情了。”

    杨戬微笑:“无妨,我已经习惯了。只是奇怪你那眼泪说来就来,倒好似我小时候砸烂的水缸。”

    “你这人……”白珞又气又笑,心知杨戬是为了逗她开心,才要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你的刀,找回来了?”

    杨戬苦笑:“那哪里是刀?是我情急之下摘了一根树枝变的,我的刀还在……”

    他说着,忽然顿住,身子轻轻震了一震,喉头莫名涌起一阵古怪的腥甜,来不及遮掩,已经一口鲜血激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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