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楼在汴城。
苏试在雾月楼等魏知白。
魏知白在青麟楼。
青麟楼当然不在汴城。
雾月楼离青麟楼,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现在, 苏试就在去往青麟楼的路上。
远天, 修云淡淡抹山眉。昏昏淡淡之中, 可见一抹灯火靠近底下一片青林。
眼前只见三间茅草盖的小屋, 门正对着曲流而过的清溪,青布帘子半低遮着,灯光泻出,蘸金了门前的溪水。
轿子在青帘小酒家前停下。
苏试也是人, 他也会饿。
新鲜的粗茶淡饭,总好过又干又硬的糕点;
躺在木板床上, 也总比坐着睡觉要舒服些。
他掀开帘子走进这家小酒店中。
屋内甚简。统共四张桌子。漆色都是旧暗的,发灰。凳子还是条凳。
放着酒翁的垆边有个青裙缟袂的妇人,坐在剥落红漆的木凳上, 正呆呆地望向窗外。
苏试坐下,也不见她来招呼。
正要开口, 那妇人眼中突然涌出大颗泪珠,她忙低头掏出块青花布手帕来揩着泪珠,低声地呜咽哭泣起来。
她哭了半晌,也不见人有动静。
拿眼偷觑, 却见苏试已在一旁看起书来。
灯盏下, 人静书闲。
只见,烛如锭金,眉如翠羽,手似梨花白
这屋梁油腻的小茅房, 竟似大雅之堂了。
她看得一时忘了哭了,但很快又醒过神来
她心道“什么冷酷无情的心肠这人怎么看到人哭也不问一声,恁的没有同情心”
她又低头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一个汉子揭帘从后屋出来,看到苏试,忙小步趋前,殷殷问道“这位客人,来点什么”
这汉子面貌平平无奇,属于长得眼熟,却记不住的那一类。只唇角边新生着个大脓包,为他增添了几分独特风姿。
苏试翻了一页书卷道“有什么都来点。”
那脓包汉子憨笑道“菜都是新摘的,保准爽脆。稍等一会儿,马上给您做好。”
他为苏试将桌子好一通抹擦,将毛巾重新搭上了肩。又转头对那妇人低呵道
“哭什么哭,少给客人添晦气。”
他虽然脸板得紧,声音也压得低、粗,语气却并不厉害。
“”
那妇人却气恼地背过身去,虽然不再哭出声了,也不看他。
两人看来倒像是普通的恩爱夫妻一般。
那汉子看她静静地抹眼泪,叹了口气钻进了后屋,看来是做菜去了。
果然一会儿便传来哗哗啦啦唰唰唰的洗菜声,紧接着便是噼噼啪啪哆哆哆的砍菜声。
“荆州街卒葛清,十分勇敢,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与荆客陈至叫他来观看,叫他自己解释图案意思。他连背上的也能记住,背过手去指一一指出。探到不是此花偏爱菊处,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问黄夹缬林寒有叶在哪里则指一树,树上挂织锦,锦上花纹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称他为白舍人行诗图也。”
苏试读到“体无完肤”四字,不禁莞尔一笑。
“”
那妇人听到他读书,便回过身来,有点纳闷地看他。
苏试见她没听懂,指尖往回拨了几页,又说了一则道
“一士人死后见了冥王,自称饱学,博古通今。王偶撒一屁,士即进词云伏惟大王高耸金臀,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味”
这回那妇人可听懂了,不待他说完,便禁不住“噗嗤”一笑,把含在眼睛里的泪花都笑破了。她忙拿手帕蘸蘸眼角。
看到她笑,苏试也微微一笑。
那妇人一愣,忙又转过身去。恰逢那脓包汉子隔屋喊道
“越娘”
炒菜要得有人添柴火、拉风箱才行,一个人可干不了。
“哎”
那妇人应了一声,站起来拍整一番裙裾,低头快步走,掀帘向后堂去了。
晚饭都简素。
是常见的农家菜,诸如韭黄炒鸡蛋、盐巴煮毛豆之类。
苏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辨不准确。
晚上,他便在这青帘小酒家里投宿。
夜深深,窗外草丛里,蟋蟀鸣如潮,蛙声如鼓。
翠帐映着飘灯。
蚊帐里,苏试穿着白袷衣卧床,一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双细银筷子,腰枕边搁着个银碟。
读书使人犯困,他习惯于读到打瞌睡之际,立刻释卷而眠。
只见他一心二用,懒散地览几句古文,听得耳边传来“嗡嗡”声,立刻辨声出手。那双银筷子闪过光泽,往空中一探,便立时间夹住了一只小乌黑。
他也不去看,只将夹住的小乌黑,往那银盘中一点。
原来那小乌黑是一只来吸血的蚊子,盘中已横陈了好些蚊子尸。
又,苏试恰读到方孝孺的一篇蚊对,只见其上写道
“天台生为暑热而苦,夜卧布帐中,童子持扇扬于前,觉得舒适便睡了。久之,童子亦睡,投扇倚床,其音如雷。生惊醒,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臂刺肉,扑腿袭面。天台生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血腥味也。大愕,不知所措。蹴踢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急起索烛照”
读到“抱膝而坐”他忍不住一笑,又读到“发尽竖,肌肉欲颤”不禁笑出声,最后读到“蹴童子”处,便撇开书不去看,先笑一会儿再说。
他自己也知道笑点是有些奇怪。
苏试正待再看,便听见对楼茅屋里传来一段夫妻夜话
“也不知道我的阿毛现在怎么样了,要是真的被送入小倌馆”越娘说着说着,又开始垂泪。
“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攒钱要紧”那脓包汉子宽慰道。
“钱,哪来那么多钱今天一百两,明天一百五现在过去多少月了你拿什么还你看看你造的孽”她捶打男人的胸膛。
“是,都是我不好是我蠢才害得阿毛被抓走当了抵押”那汉子也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怪我都怪我欠了这么多钱,连累了你,连累了阿毛我该死我真该死”
“也不能怪你,娘病了,就算真的药石无效,做儿女又怎能撒手不管总算她拉拔了你这么多年,叫她走得体面些,也是应该的。”那妇人忍泪道,“都是金危楼欺负你目不识丁,才骗你签下那借据”
那脓包汉子也不禁冒出热泪,抱住妇人道“越娘,你别难受,我明天就去把阿毛抢回来”
“金缕衣的东家,是好惹的吗上次老张头在赌局上识破庄家出老千,反被里面的打手活活打断了腿。你靠什么去抢回阿毛你不要命了吗”
原来前阵子,这男人的老娘病倒了,为了医药和丧葬花了大笔费用,不得已向城中大户去借了钱,不想因为不识字,被骗着借了高利贷,自然难以还清。那人又是个好龙阳的,便以此为借口,抢走了夫妇两人的儿子作为抵押。
两夫妻相顾无语,都只是默默泪垂。
心里都道想必是演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古文部分与原文不完全类同,为了方便作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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