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道“公子, 您想去哪一楼”
苏试道“最安静,也最热闹的。”
于是,两人便来到了小湖边。
此时, 晚霞已剩残缕,山上抹一点淡月如霜, 好风如水拂面。更有满湖荷花, 擎碧玉盘,呈水晶露,偶然听得鱼在水中弹尾, 哗啦一声。
湖水在碧荷的映衬下更显青碧。
十二楼就在湖中央。
楼是一座朱红色的高楼。
红配绿,很好看。
有那做采莲女打扮的妙龄女子, 摇着兰桨, 驱着柏舟而来, 那轻盈的棹歌亦由远而近, 不绝如缕。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 实维我仪”
那船渐近了, 更见得那女子清柔美好,恬静自然, 她那双摇桨的手虽然有力, 也不太纤细, 却自有一种倔强的白净。
她抬眼眄视你一眼,那眼神是极清净的。
视线在你面容上停留,就像蜻蜓偶然将自己安放于荷尖, 是一种自然的偶然。
你便觉得她是极静的,静得仿佛静止。
仿佛船并没有在荷叶间穿梭,而是荷叶向船两边流去了。
苏试觉得很有意思。
从第一楼到十二楼,女孩子的年龄渐渐地大了,她们看男人的眼神的热度,也渐渐地退了。
越往第一楼的女孩子,越能令男人陶醉于飘飘然;
而越往十二楼的女子,越能引起充满自信的男人的征服欲
龟公歉然哈腰道“我不便随侍左右,公子请。”
苏试登上了小船,小船一路漂到朱楼前。
十二楼高耸于一座石台上,石台的台阶向下浸入水中。
苏试登上台阶,早有一个公龟束手迎立。
这龟公亦是极其矮小丑陋,比之上一个,丑得更加喜庆,也更加有特色。
这龟公一边引路一边问道“公子,这十二楼里有那莫愁堂、有美堂、玉露堂、醉墨堂共十二个去处,不知您想要去哪个地方呢”
苏试道“最花钱的地方。”
那龟公便领着苏试往楼上去,一直来到了“金玉满堂”。
今日,正是“金玉满堂”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也便是一年一度的“花魁日”。
白玉京每年都会从四海搜罗来有姿容的女童,加以细细地培养。
又以琴棋书画、美骨皮、仪态风情等等加以分门别类、品评高低。资质平庸的,便是长成“金锁”那样,也是早早地被抛弃,做了粗使丫头;资质中等的,也早早地便开了盘;唯有那些秀外慧中的,才又予以更精细的教导。
少则六年,多则十二年,方有所成。
这其中名列前五的,将配以“名师”,予以“因材施教”。
也只有这前五位,才够资格参与这“花魁之争”。
“今日的花魁赛,老姐看好哪个小姐姐呢”
室内铺金镶玉,珠帘密密,花满翠壶,绸褥光泽如水。
一面镶了一圈太湖珍珠的铜镜倒映着一个脸蛋结实的中年女子,镜子里还有一双手,一双略显宽大的、修长的手,在往她的发髻里簪着金钗。
“小鬼头,当我不知道你们拿花魁下了注呢”
徐老姐拍了一下鬓边的手,“哪能这么便宜叫你探了底”
花魁不是徐老姐内定的,但她的一双眼睛一向又辣又毒,哪怕是隔着四斤重的棉袄,都能看出女人的屁股翘和腰美不美。
镜中便有一人低下头来,在老姐脸颊边亲了一口“真漂亮。”
说完他又抬头看向铜镜。
镜子里便多了一张英气的、精致的脸。
原来“她”不是“他”,而是一个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一身男孩子气的年轻姑娘。
男装姑娘不再论及“花魁”,徐老姐却忍不住问道
“你押了哪个”
男装姑娘道“婉冰姐姐呢。”
徐老姐道“押了多少”
男装姑娘道“八百两。”
徐老姐嗤笑一声,对着镜子转脸,看那满头金钗,用手指拨按一番
“叫你在坑里栽一回儿,也好长点记性,别整日里跟龟公一道吆五喝六的。”
男装姑娘道“婉冰怎么就不行情柔虽然温柔如水,红藕虽然妩媚入骨但我们十二楼,却多得是这样的姑娘。反倒是婉冰冷若冰霜,端的是与众不同,便如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
她停顿了一下道“老姐,你这样斜着眼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里是青楼,青楼哪来的高岭之花”
徐老姐看着她,就像看着清纯的不谙情事的小处男,“你当男人们总是能得到心爱的女人的芳心么他们在外面吃够了苦头,还要到青楼里来找一朵高岭之花柔极能克刚,媚极能化骨,青楼里要的就是解语花。”
“可是可是得不到的,不是最好的吗”
“你还太年轻,”徐老姐叹了口气道,“只有见到过得到过这种好,失去以后遍寻各处发现找不到可替代的,才会醒悟过来,原来那便是最好的。有种人,你十年才能遇见一个;又有种人,你一辈子才能遇见一个。其实大多数男人都喜欢能得到的女人,没有人会在投入时不期待回报的。若真有一个男人,准备不求回报,倾其所有地对待一个女人,那么他一定会被女人骗,骗得很惨很惨。
“婉冰梳拢之后难道就不接别的客人了吗她是青楼女子,注定不会只有一个恩客。一个女人,若有过两个男人,再怎么冷若冰霜,也成不了男人心中的高岭之花了。这个道理你不明白,那些惯游风月的老手难道也会想不明白”
男装姑娘道“可是你说的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这五个姐姐,容貌身段均无可挑剔。美人美到了一定程度,便没有了皮相上的上下,而只是美的风格不同。婉冰的冷,能让人一眼将其从五人里区分出来,这就是她的优势”
徐老娘道“但是她的冷却没有情要用冷来打动男人,就必须要冷而有情,如同冰里包着春水,让他相信融化这层坚冰之后,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婉冰的冰里没有春水,所以她足够吸引人,却并不足以打动人。”
说着,她叹了口气。
男装姑娘缓缓道“但她毕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上等的美人。”
徐老娘道“一个女人要想攥紧男人,就不能只做自己,还要懂得男人的心。”
男装姑娘不喜欢这句话,她沉默片刻,说道
“十二楼里达官显贵、江湖豪客云集,美人更是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千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远远超过他们,是十年一遇的人呢”
徐老姐道“温柔的人不一定十年难遇,十年难遇的人却一定很温柔。”
“你见过后就会知道,
“你见过后,一定不会忘记。”
说完之后,她便沉默。
一向活泼而干练的双眼也沉沉的,显得深幽起来。
她看起来也像是有故事的人了。
“婉冰姐姐”
一双纤手推开朱红雕门,一阵香风透门而出。
室内一个美人正对镜描眉,只见她身穿雪纱衣,领口露出淡鹅黄交衽,听着呼声也不转眸,只细细地将眉尾勾勒。
“庭芳姐,”
婉冰的贴身丫鬟倒是亲热地上前奉茶,圆圆脸蛋上笑开两个圆圆的酒窝,“喝茶。”
庭芳坐了离梳妆台最近的位置,捞了把瓜子堆在桌边磕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转地打量着婉冰的房间,看到搁放在美人榻上的擦得锃亮的琴盒。她喝了口茶道
“婉冰,你莫不是要弹琴吧”
这“花魁之争”,姑娘们私底下准备的才艺自然是相互保密的。
婉冰不答。
丫鬟憨笑地道“弹琴难道不好吗”
庭芳道“情柔和红藕最为十二楼的人看好,我已经去她们那里探过了。那红藕跳得一支艳舞,又是露胳膊又是甩大腿,端的是香艳;那情柔吧,你别看她平时娴静文雅的样子,小心机倒是不少她唱一支歌,却准备了十二套衣服,还准备当场换衣呢
“你说她们这样,男人看了,是不是觉得很刺激”
丫鬟点头如捣蒜“刺激刺激。”
庭芳又把手指往塌上的琴那儿一点“婉冰妹妹好歹是和我同一年入的白玉京,我就是来给婉冰妹妹提个醒,你要是打算光坐着弹琴,这
“我恐怕
“哎。”
她又“咔”的磕了一颗瓜子。
婉冰终于转过身来,淡声道
“姐姐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事儿吧”
庭芳道“自然是这事儿,还有比妹妹的比赛更要紧的吗”
“好,”婉冰点头道,“我已经听到。你走吧。”
“哼”
庭芳走出朱门十几步才忿忿地低声道,“神气什么,就没几个押你赢的。”
丫鬟关上门后,听着脚步声远了,才转身对婉冰道
“姑娘,你对庭芳姐可也太不客气了。”
“是她先对我不客气的。”
“她哪里对你不客气呀,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呀。”
“她心里对我不客气。”婉冰道,“她不安好心,想惹我赛前慌张,乱了我的心。”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嘛。”
这丫鬟颠颠地跑过去,给婉冰系那鹅黄的腰带。她一忽儿憨傻,一忽儿机灵,一忽儿天真一团孩子气,一忽儿又摆出个小人精的嘴脸来。
婉冰道“君子不与人结私怨,也不会暗中使坏,为何要去得罪君子”
丫鬟道“这个么,为什么呢因为小人常常以怨报德,而君子却万万不肯以怨报怨。”
婉冰道“小人就不怕得罪我吗”
丫鬟道“那你比坏比不过人家嘛。小心为妙,防不胜防呀。”
婉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只见越是小人,越愚蠢。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是以自鸣得意。却不知道我知道她不知道我知道。”
丫鬟道“可是庭芳姐说得也有道理,今儿的客我瞧了,都是些江湖豪客,把好些贵老爷呢都吓走了,这些粗人,哪是能懂得姑娘琴音的呢”
“我懂,”婉冰伸手爱抚琴盒,“我懂我要做什么样的人,喜欢做什么样的事,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尽管给我的天地太过狭小。”
“要不你就弹那个,”丫鬟蹦跶着抬手作比剑的手势,“无根教教主所创的那首,笑傲江湖。”
婉冰道“我意已决。”
丫鬟有些丧气道“这些年来,十二楼最受欢迎的便是情柔姐姐和红藕姐姐那款的美人了,温柔妩媚的女人永远不会过时,也永远最受欢迎。虽然也有那独特的冷门美女,剑走偏锋成功的,但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就比如十年前名噪一时的小剑仙温流云,用一套剑舞博得头筹。江湖客们最是豪爽,这剑舞也正迎合了他们的趣味可这弹琴吧历来的花魁都不是以琴技取胜的。”
“阮阮,做人要做自己,要为了别人改正自己的缺点,但不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性情。与对错无关,却使你与旁人不相类似,甚至格格不入的特点,便正是使你显得独一无二的特质。”婉冰的声音冷淡了,但并非是由于生气,“每个人都该做一个更好的自己,而不是讨人喜欢的人。今天我弹琴,不是我不得不弹琴,我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但我选择弹琴。你明白了吗”
阮阮低头道“是呢,姑娘。”
婉冰的手缓缓地抚过琴盒,淡声道
“不弹高山流水,何以遇子期”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写给村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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