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沐卿看来，美院是所有大学里最特殊的存在。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教条，充斥着自由。就像院长说的那样，浅层次的自由有宿舍不断网不断电不查寝，深层次的自由便是精神上的独立。在这，画室里会有猫，有鸡，有山羊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动植物，校园里也能看见各种穿着打扮奇奇怪怪的同学。这一切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不会有人侧目，这里是个极包容的环境。
所以，当她跟老师说有事，这段没什么时间来画室的时候，老师什么都没问，只说作业按时交就行。沐卿对这结果早有预料，她为人确实有些轴，做什么都想尽力做到她能做到的最好，目前紧重要的就是麒麟剧社这出戏。她按时去园子里排练，不去园子的时候自己在家画画或者练练台步，十分认真，以至于郭老师都说叫她别太当回事，以她的程度上台没问题，就算有个万一，也能圆回来。
这话她听了只是笑，并没真的放轻松。给人帮忙，不是到了下台那刻，心底都得绷着这根弦儿。排练的时候郭麒麟去过两次，大多时候都是默默站在旁边看不说话，在大伙休息的时候送上茶或水果。
麒麟剧社的票没比德云社相声的票好买，上好妆的沐卿在幕后瞅了一眼，打眼瞧过去没有空座，就是楼上也满了。
陶阳在她身后也往外瞧了一眼，对满座已经习以为常。“紧张不？”
“还行。”她不再向外看，低头理身上的戏服。“上台前总得绷着点才行。”
“叔叔坐哪儿了？”陶阳拿眼寻摸了一圈，也没发现，回身问她。今儿沐卿的父亲来了，闺女儿得有十年没登过台子唱戏了，他可不想错过。
“左边楼上呢。”她说着，看见那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时间到，戏要开场了。她回到上场门又确定自己的妆面衣裳都没差池，便站在那候场。前头鼓点胡琴声响起来，随着调儿起她觉着心稳了。
待到她上台，除了戏，心里眼里就更没了别的，就是场下的叫好声也不能撼动她心思半分毫，一场戏唱下来只觉得酣畅淋漓实在尽兴。她在后台刚把发髻头面和片子卸下来，听见前头郭老师已经在返场，应观众大喊再唱一个的要求正唱《徐策跑城》。
“每次都返场么？”她问帮着她卸眼妆的姐姐，自己动手把唇妆卸干净。
“可不每次都是么，郭老师在就更是了。”化妆姐姐笑着说，手上活儿很温柔 。“听听前面的声，不返场观众也不答应。”
俩人说着，就有个小哥敲门进来，说郭老师让她也到前面去。
脸上的装卸了绝大部分，看着不像样，沐卿和化妆姐姐不由加快手速。“洗把脸就去，一分钟。”
把脸上的妆洗干净，就听见前头郭老师已经在说她了。她身上还穿着白色水衣子，鹅黄彩裤和彩鞋，但也没空换了。
“我前儿就在微博上说了，这次的女主角是个惊喜。大伙有知道的，也可能有不知道的。我们原来的女演员受了点伤，最近没法上台。这不呢，就请了人来帮忙。这闺女唱的好吧。”郭老师也穿着水衣子，脚上踩着三寸高的厚底靴。听见观众应好，笑着抹了抹脖子上的汗。“小姑娘叫沐卿，才十九，但学戏可十五年了。”他边说，边往上场门那看，瞧见刚过来的沐卿，招了招手。“来，上来，闺女儿。”
沐卿接过一个话筒，上台先问了句郭老师好，转身给观众鞠了个躬。
“咱们这独一份的规矩，弄得跟说相声似的，得返场。”郭老师指了指台下。“来吧，你也给大家伙唱一个，行不？”
沐卿点头，脸上始终带着笑。“行啊，唱什么呢？”
“你们想听什么啊？”郭老师往前走了走，问大家伙。
底下说什么的都有，郭老师一时也听不太清楚，冲下头扬了扬手。“哎呀，你们这喊得太乱了，听不清。要不都回家吧，不然一会儿散场车可不好打。”
底下嘘声笑声一片，郭老师自己也笑。猛听下头有人喊了一声“太平歌词。”
“嚯，这位是走错场了吧。”郭老师往那边一指。“保安，拉出去。”
“咱今儿可不是相声场啊，人孩子学十好几年的是京剧，让唱太平歌词就有点欺负人了。”郭老师边说边往回走，一直到沐卿身边。“孩子，说说吧，太平歌词你想唱哪段啊？”
底下又笑，呼声也大。沐卿忍不住笑着伸手摸了摸后脖颈，她头发在脑顶挽了一个髻，拿根儿木簪别着，后颈光溜溜白腻一片，只有几缕碎发。“我也没唱过太平歌词啊。”
“没唱过啊，没事。咱给大伙唱段京剧，行吧。”后半句是对着观众说的，结果底下齐刷刷的喊不行。
郭老师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伸手指着下面的观众。“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观众！人家爸爸可在楼上坐着呢，这么着你们一会儿还想活着出去不？”
“不想！”
郭老师乐的直耸肩，摇头看着大家伙。“我的天，说你们什么好，花钱看戏还心甘情愿把命搭上。没救了你们。”
说完，他扭脸看沐卿，离开话筒跟她说话。“真是一点都不会？”
“倒是能哼哼，可这怎么给观众唱？”沐卿说的是实话，她能哼哼几句调，唱词却不熟。郭老师听她这么说，心里就有了底，面向观众说话。“这么着吧，郭麒麟在后台呢，让沐卿下去跟他学学，我和陶阳先给大伙唱一段，一会儿叫她再上来唱一段太平歌词，行吧。”
观众们哪儿有不应的，长长的一声行喊出来。郭老师又看沐卿，沐卿点头。“那大家伙容我下去学学，先劳烦郭老师唱一段。”
说完，给观众鞠了一躬，才下场。台下那么大的喊声，后台早就听见了，沐卿一下去就看见了郭麒麟。
“麒麟哥哥，快教我唱一段太平歌词。”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吸了两下。“观众最喜欢你唱哪段？”
郭麒麟递给她一张纸巾叫她擦汗。“观众最喜欢的，那可能就是照花台了。”
俩人说着，前头郭老师和陶阳唱起了《捉放曹》。郭麒麟知道她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先是安慰她。“没事，别急。这个好学。”看她点了头，才又说话。“我先唱一遍给你听。”
唱着太平歌词的郭麒麟有种奇异的气质，黑顺的头发服服帖帖，眉眼温柔，整个人像是闪着光。嗓音虽然比不上他父亲，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嗓儿，但却独有一种属于他的韵味，很迷人。
沐卿看他看的有些入迷，好在她记着身边是个什么情况，只恍惚了一瞬就清醒了过来。两人对了三遍，沐卿自己唱了一遍，都觉着可以了，便并肩往前头去。郭麒麟边走边侧脸跟她说话。“学的真快，也好。”
她对他笑，眯了眼，像只猫儿。郭麒麟没忍住，伸手在她头顶的髻上摸了摸。“真棒”
俩人走到上场门，听台上的最后两句，没再说话。郭老师余光里早瞧见了俩人，唱完就朝着这挥手。俩人赶忙上去，陶阳在一边笑着看俩人，脸上的妆都还没卸呢。
“看来这是学完了，那就给大家伙唱唱听吧。”郭老师走到近前，气息有些喘，这一台戏下来又加上返场，可不轻松。
“那我就献丑了。”沐卿开了话筒，在郭老师的手势下往台中间走。“现学现卖的手艺，怕唱得不好，让小郭老师帮我托着点，大伙儿看可还行？”
这会儿观众倒是喊了行，沐卿就看过去，弯腰请他过来。郭麒麟从父亲手中接过话筒，从刚才一直没断过喊他名儿的声音越发大了。
“谢谢，谢谢。”他鞠了三四个躬，才在沐卿身边站住。侧脸跟她说话。“你唱一更，我二更。”
沐卿点头，清了声嗓子，开唱。“一呀嘛更儿里，月了影儿照花台。秋香姐定下了计，她说晚傍晌来呀。牡丹呐庭前我们多恩爱，但愿得鸾凤早早配和谐······”
郭麒麟一直半侧着身听她唱，她侧脸很好看，额头饱满，眉形不用画就很漂亮，睫毛忽闪忽闪的，若是刮在手心肯定很痒。
“美人呐秋香，哎，勾了魂的女裙钗。”唱这句的时候，沐卿转脸看他，提醒该他接下头的了。郭麒麟并没走神，恰好的接了下一节。
“二呀么更儿里，月了影儿照花前。华相府困住了，多情的唐解元······”
唱到三更后半截的时候，沐卿看了他一眼，郭麒麟就轻声跟她和。“天边月朦胧，亭前恨无穷。月下老因何故不来栓红绳，美人呐秋香，哎，勾了魂的女儿花容。”
“唱的这么好，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郭老师上前打了一句嚓，听观众喊惊喜，便哈哈笑。“咱再让她唱段京剧吧，小沐，你唱段什么啊？”
沐卿这会儿怕观众们再喊出别的来，便直接自己说了。“唱段《锁麟囊》？”
“行啊”郭老师点头，往后退了退。
“那就唱段西皮二六和流水。”她这话是对乐队老师们说的，见琴师点头，才面向观众站好，琴鼓一响，沐卿就起了京剧台上的范儿。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郭老师已经下去休息喝茶了，陶阳还在台上，郭麒麟把父亲送到后头又回来在侧目那看。十九岁的姑娘小小巧巧一只，站在台上却熠熠生辉，让人无法忽略小看。他隔着半个舞台看她，灯光照的她身上有一层多彩光圈，亮的好像一下就钻进了人的心里。这么看着，他就觉得心头有些慌，不由得一手按上去。手掌下的心跳又重又快，砰砰砰响着，震得他有些头眼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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