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望江怨·其八

    云奏常常梦见生前的事情,有时是一些日常的琐事,有时是外祖母对他的控诉,控诉他害了其性命。

    这些梦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并非原本的云奏,以致于他对而今所处的世界缺乏足够的归属感。

    这一觉,他却甚么都没有梦见,整个人如同陷在了绵软的云朵中,通体舒爽。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柔软的嗓音拂上了他的双耳:“云公子,你且醒醒,已入夜了。”

    他全然不想醒来,却在辨认出这把声音为叶长遥所有后,立刻睁开了双眼来。

    初见叶长遥,叶长遥便是以这般柔软的嗓音唤他:“娘子。”

    因叶长遥生得阴鸷,他当时直觉得毛骨悚然,可在不知不觉间,他却能体味到其中纯粹的温柔了。

    被云奏端详着,叶长遥当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将你吵醒了,现下入夜不久,你倘若还想睡,便再睡一会儿罢。”

    云奏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摩挲着叶长遥的眉眼,低喃着道:“叶公子,你的性子太过温柔了,同你的长相不般配,但我却很是喜欢你这副长相。”

    叶长遥心脏一震,从来无人说过喜欢他这副长相。

    他脑中霎时浮现出无数过往,这副长相为他带来了不少不便,甚至导致了他被父母抛弃。

    他本能地拨开了云奏的手,退后一步,才道:“多谢你宽慰于我,但我知晓我这副长相能不惹人厌恶已是好的了。”

    “我并非宽慰于你。”云奏强调道,“我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的。”

    “多谢你。”叶长遥换了话茬,“你要再睡一会儿么?”

    “不必了。”云奏心知叶长遥并不信他之所言,又不知该如何取信于叶长遥,苦恼着从床榻上下来了。

    他仅着亵衣、亵裤,背过身去,拈起了中衣。

    由于云奏睡了一觉的缘故,亵衣不整,后襟大开,几乎将整副蝴蝶骨都泄露了出来,蝴蝶骨上没长甚么肉,只覆着一层薄薄的苍白的肌肤,蝴蝶骨将这层肌肤高高撑起,真如展翅欲飞的蝴蝶一般。

    叶长遥突地意识到自己轻薄了云奏,该当转过身去才是,他堪堪转过身,却忽闻云奏道:“我忘记问你了,你搜查流霜姑娘的闺房时可有所获?”

    叶长遥答道:“一无所获。”

    ——当时云奏在同那红袖楼的小厮说话,叶长遥便趁机将流霜姑娘的闺房粗略地搜查了一番。

    云奏将腰带系上,又行至房门口,让小二哥送水上来。

    洗漱后,他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饿了,我们先去用膳可好?”

    叶长遥颔首:“我亦有些饿了。”

    俩人下了楼去,正是用晚膳的时间,楼下大堂中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打算另觅酒楼用膳,出了门去,却远远地瞧见了宁湛,宁湛正挽着赵淙的手。

    宁湛目盲,赵淙一面走,一面耐心地为他讲着周围的事物,宁湛却是愁眉不展。

    云奏心生担忧,到了俩人面前,问道:“可是出甚么事了?”

    “云公子、叶公子。”因一早便封了城,故而赵淙见得俩人并不意外,他打过招呼,又蹙眉道,“湛儿遭人绑架,是湛儿幼时的好友赤鸢拼了性命救了他,我们今日原是打算出城去,为赤鸢收尸,却未想,竟是封城了。我们当即去县衙求见方大人,望方大人能通融一二,方大人事忙,我们从早上等到刚才,才见到了方大人,然而方大人并不准许。不过这也是应当的罢?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每个人都去求方大人,方大人难不成都要准许?”

    “可是……”宁湛含着哭腔道,“可是赤鸢的尸身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野兽吃掉?是我对赤鸢不起,该死的是我。”

    赵淙揉着宁湛的头发道:“不许瞎说,一开城,我们便出城去,赤鸢的尸身定然完好无损。”

    宁湛曾当着自己与叶长遥的面对赵淙提及过自己被赤鸢所救之事,云奏自然还记得,出言安慰道:“待莫公子与方四公子的案子水落石出,便能开城了。”

    宁湛伤心至极,并无余力同云奏、叶长遥打招呼,闻言,低泣着道:“可莫公子与方四公子的案子何时才能水落石出?”

    云奏语塞,他亦不知这两桩杀人案何时才能水落石出。

    他身边的叶长遥却是道:“应当不会太久罢,只要凶手尚在城内。”

    宁湛抹着眼泪,自我安慰道:“方大人必定能在赤鸢的尸身被吃掉前抓到凶手的。”

    赵淙取出锦帕来为宁湛将眼泪拭去了,又将宁湛沾有眼泪的手细细擦了一遍,方才道:“两位公子可已定下客栈了?不若还是回我府中住罢。”

    “多谢赵公子,我们已定下客栈了。”云奏婉拒了赵淙,而后提醒道,“宁公子你还是勿要在外逗留为好罢,免得又遭人绑架。”

    赵淙低声道:“无妨,我们有暗卫跟着。”

    宁湛应是忆起了悲惨的往事,旋即面无颜色,揪住了赵淙的衣袂道:“我们快些回去罢。”

    “好,我们这就回去。”赵淙朝云奏与叶长遥道,“倘若有甚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两位公子定要来赵府寻我。”

    言罢,他便带着宁湛回去了。

    云奏望着他们俩人的背影,叹息着道:“宁公子命苦,但有赵公子在侧,接下来的岁月应当能平安喜乐罢。”

    叶长遥应和道:”宁公子必然能平安喜乐。”

    待宁湛与赵淙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中了,云奏亦试着挽住了叶长遥的手。

    叶长遥吃了一惊,但转瞬,云奏却又将手收了回去。

    俩人继续向前走,途径一酒楼,便进去了。

    俩人俱不是挑食之人,云奏点了鱼头豆腐汤、小酥肉,而叶长遥则点了杏鲍菇酿肉卷、蚂蚁上树以及蒜蓉青菜。

    云奏尚是云三郎之时,日日都会上山打猎,但并非日日都能捕获猎物。

    因而,现下日日都能尝到荤腥于他着实是一件幸事。

    不知外祖母如何了?已投胎了,亦或是仍在地府。

    不论如何,外祖母定然已饮过孟婆汤了罢?定然已不记得他这个不孝的外孙了罢?

    叶长遥乍然见得云奏目中似有泪意,忍不住问道:“你是想起甚么伤心事了么?”

    云奏吃了一块小酥肉,方才答道:“我想起我外祖母了。”

    从云奏的神情判断,云奏的外祖母恐怕已过世了。

    叶长遥自责着自己不该发问,更怕自己再说错话,便不再开口,埋首用膳。

    俩人默然地用着晚膳,周围的食客不少正以莫公子与方三公子的案子做佐料。

    云奏留心听着,但并没有从中发现甚么有用的信息。

    待用罢晚膳,俩人潜入了县衙的牢房中。

    因俩人的身法极快,囚犯们无一人察觉到俩人的存在。

    费了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他们便找到了流霜的所在。

    流霜躺在干草堆上,吃力地吐息着,她的衣衫上多了不少破口,每一处破口皆有一道扎眼的鞭痕。

    “流霜姑娘。”云奏低低地唤了一声,流霜立即睁开了双眼来。

    流霜见是云奏与叶长遥,紧张地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方大人怀疑我乃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你们且快些出去罢,切勿被我连累了。”

    “你不必担心我们。”云奏从衣袂中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个尾指大小的瓷瓶来,递予流霜,“这里头的药丸能治你的伤。”

    流霜却是拒绝道:“吃了你这药丸,我更要被方大人怀疑了。”

    流霜说得不错,自己此举并不妥当,但是……

    “冒犯了。”云奏强行将瓷瓶塞到流霜手中,又劝道,“你假若熬不住了,便吃上一颗。”

    流霜不忍再拒绝云奏的好意,随即将瓷瓶抓紧了。

    叶长遥从衣袂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其中包着两只肉包子,是他们适才从酒楼打包的。

    “姑娘饿了罢?”他将油纸包展开,又送到了流霜面前。

    流霜今日尚未进过一颗米,迟疑须臾,到底还是狼吞虎咽了起来。

    待两只肉包下肚,她闻得叶长遥问道:“除了花娘外,可还有人想要方三公子的性命?”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一人,便是那莫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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