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里不同天(伍)

小说:五行缺鸡[综话本] 作者:黏糖
    何田田毕竟只是个少女,听了吴疾的话一时理解不了,却莫名觉得被压了一筹。她想反驳,蓦地女孩突然抬了些头,帽檐下一双眼撞上了她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接,何田田心脏不受控制地跳重了两下,到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觉得那双眼真不该是个半大孩子所有,眼尾生晕、睫影滟潋,瞳如长夜明灯,又像藏了星辰,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勾乱了见者清明。

    她忍不住别开脸,避开吴疾视线。一旁娄椿见她神色有异,问:“田田,你怎么了?”

    何田田吓了一跳,勉强道:“我没事。”

    这么一打岔,倒是旁边一直坐着没出声的车把式小心翼翼出声道:“列位女侠有所不知,两不帮常驻此地,这一代的玉商照此路过,都要缴些银钱给两不帮以保平安的。前些天两不帮出了事,有一撮人迷在不同天里,大当家的本就是受帮头的命,要带上四个大护法来此寻人,才不得不多跑这一趟。”

    何田田这才从那一眼的威力下拔出来,掩饰住脸色,“他……他们这样盘剥过往客商,无法无天,就该直接铲除,你们怎地还一声不吭,任人鱼肉?!”

    车把式摇摇头,“何女侠,走了两不帮,总还有三不帮、四不帮的。恶人也有恶人的道理,他们平素也不会这样乖张,若是缴足了钱,尚能给我们这些行脚人一个安稳。再换一拨恶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何田田张了张口,更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灶房里陆续有伙计端着菜汤、馒头从灶房出来,放在各人面前。经这一打断,一时都没人说话。少年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地旁听,伸手取了一碗菜汤,转了转碗沿还未沾唇,突然出声道:“明日路上,打醒精神。”说着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看去。

    娄椿见他这样,问:“师兄,有什么不对么?”

    少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一旁何田田心气不顺,吃了两口就扔开碗碟,自顾自去了二楼,拣了个房间摔上了门。吴疾也不以为意,端着他那份吃的,上楼找了个房间,摘下帽子慢条斯理地馒头蘸汤,一边神游:他之前是不是还想喝鸡汤来着……

    五年久违,能过上有晚饭吃的日子,吴疾心态颇佳。待吃了个饱肚,他才摸着暖起来的胃,往床上一躺,听这外头的风雪声慢慢入睡。

    ……

    第二天清早,车队开拔。

    吴疾经过昨晚,深刻明白了鲁老板的顾忌。入夜之后,风雪势头根本不减,一整晚反倒愈演愈烈,等他被敲门叫醒,外头积雪没膝,几乎没有牲畜落脚的余地。

    但他随即发觉,自己低估了古人的创造力——今日车队套马,已经不用车了,而是一架架“雪橇”,还有可拆卸的车轮挂在橇上。

    这回他仍是跟何田田、李星涵、娄椿同坐一车,依旧不见小鹿同志的人影。

    雪橇不比马车,就算有遮挡,仍旧漏风厉害。幸亏吴疾已经换上了黑脸准备的“面帽”,能将头脸到脖颈一起裹紧,内衬厚实保暖,外头还有一层毛皮,除了沉点没毛病。这就比昨天保暖多了,能抵抗大部分寒冷,黑脸诚不欺人。

    何田田比起昨日有些反常,动不动就暗中观察吴疾一番,还问他一回“小丫头,你怎地总是蒙着脸”。吴疾对自己的长相可能为自己惹来的麻烦有概念,正因为对此极不耐烦,才勉强捂紧点免得给自己找不自在,但还是头回碰上何田田这种热情这么高的,一路上唯有把帽子格外拉低,少作理会。

    比起昨晚的雪夜,今天还更加难熬一些,触目万里银妆,反光格外刺眼。吴疾眯着眼抵挡紫外线,心里警觉于昨天小鹿剑客的话,一方面又暗暗希望天公作美,千万别因为强行赶路而出岔子。

    天公还真就作美了,直到木鼓响过一回,过了一里地,一路都相安无事。待过了第二里地,天上才下起小雪。

    远处鲁老板担忧地望了天一眼,同两不帮的四人说了几句什么,似乎是想就在这里喊哨子,瘦子立刻又喝骂起来。骂声远远地传到了吴疾这边,听不真切,但刚缓下来的车马到底还是顶着小雪继续往前走了。

    到第三里地,果然还是出了问题。方才还飘得斯文的小雪,突然又下得疾了起来,下了一会儿,倏听“乓”的一声,雪橇顶棚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雹子!

    小雹很快变成了大雹,牲畜被砸得哀嘶连连,而吴疾这一车拉橇的大骡更是被砸得脑袋一歪、跪在了雪地上。几辆车的车把式都吆喝起来,拼命鞭马,加快了行进速度!

    吴疾探出半个身子,去看记里鼓车,上头的刻度分明已经快要接近第三里,木人却迟迟不敲鼓;正在这时,他倏地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歪头,一道白影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里,气海中的真力随主人心意感应,奔涌而出,流向四肢百骸,又带来了一种崭新的感觉:之前吴疾使用真力时,还只是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今天却觉得这真力顺着他的皮肤往外“透”去,形成了一层仿佛能够感知外界的膜,能让他以超人的反应速度,察觉到身周每一丝微小的变化——比如方才那一道凌厉的气流,让他行在意先,躲过了那道白影。

    这道白影一过,异变陡生,雪雹骤然遮天蔽日,迷乱人眼;与此同时,白的反光的雪地突然像是煮沸了的水似的,隆起一个个雪包,蠕蠕而动,仿佛下头有什么活物,紧接着接二连三地从雪包里扑出一道道白影,直奔着雪橇上的人去了!

    这一幕来得太快,根本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只听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噗”声不绝于耳,是白影打在人体身上的声音,赶橇的车把式们首当其害,纷纷栽倒下去,各自大声惨叫起来!

    吴疾腾地站起,正想去看看怎么回事,霎那间突然感到身侧有劲风袭来!他身体再一次先于大脑反应,抓住自己这辆雪橇上的车把式往后一掼,只听咄的一声,刚才车把式坐着的辕木被一道雪影狠狠砸中,随即那白影就炸作一蓬雪屑,悄无声息地簌簌落回雪地里。

    车把式惊魂未定,呐呐不能言。吴疾抢上一步,发现更令人悚然的一幕:这车辕的木头,竟被砸出了一个有形状的凹坑,分明是个形状宛然、挂着一抹微笑的人脸!

    这人脸极其诡异,眼细如丝,口角翘起、裂到脸颊边沿,没有鼻梁,唯有两道细痕,充作鼻孔。那一抹微笑,带着一种诡异的贪婪蜜爱情态,令人不适。不待吴疾细看,身后传来何田田的声音:“你这小孩,竟然还会武功?”

    何田田不知何时来到吴疾身后,见了他这一手,方说了这一句,就越过他见了那张人脸,不由吓得尖叫:“这,这是什么!?”再也顾不得盘问甚么武功不武功的了。

    吴疾一行前头那辆雪橇,有几个伙计跳下来,原是准备去抬那个被打落下来的车把式,倏地雪地上又咕嘟咕嘟隆起十余个雪包,震得吴疾这辆雪橇都微微晃动起来,继而又如花苞骤放、雪包猛地裂开,吐出一道道白影,纷纷撞上这几个伙计!

    吴疾一句“当心”留在唇边,尚来不及喊出来,就见这几个身形也算高大的伙计,在绵密雪影的冲击下,仿佛纸人似的不堪一击,一个接一个倒在了雪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喊声,拼命抓挠着身体。

    就在这几人倒下的同时,厚厚的积雪如同海浪一般翻滚起来,与此同时,雪底传来一阵似有若无、极其类人的窸窣笑声。雪浪团团簇簇,很快就将这几人包裹起来,没一会儿就埋没了他们半边身子!

    当此渗人情景,吴疾虽想救人,却闪念中明白要是直接跳下雪地,或许会十分不妙。他心脏急跳、高度紧张之下,气海中真力猛地涨发了数倍,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危险,将他浑身上下覆得密密实实,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意。

    与此同时,吴疾觉得自己目视所得,好像一瞬间都慢了下来:他看到前头十数量雪橇上,接二连三有人被砸倒在雪上,将被吞没;看到这会儿地上,又隆起许多雪包,眼神一个来回,共计二十五个;看到牲畜受惊嘶鸣,尥蹶子打转……

    种种情景,秋毫分明,互相串联,令吴疾突然发现:这些雪里看不见的怪物,并不攻击牲畜。

    他立刻一步踏出雪橇,想要跳上拉车的大骡背上。心念动时,就感觉到两股真力灌注到双腿上,令他一个鱼跃间,双腿力量骤然增强,整个人仿佛凌空飞起,稳稳落在了大骡的脖上。又伸出双掌,劲力外放,将栓骡的绳子从两边车轭上崩裂了。

    那大骡性情温厚、忍耐力极强,先前虽被雹子被砸得七荤八素,一只长耳上还流着血,这会儿得脱桎梏,竟也能忍痛勉力站了起来。吴疾人小体重轻,它驮着并不费力,站起后仿佛能解人意,驮着吴疾往前疾走了两步,走到前头那几个伙计面前。

    雪浪翻腾,大骡被颠得东倒西歪,但果然不像雪地上的人一样往下沉。吴疾身量还不够高,伸手捞人是够不到的,眼看几人被埋得只剩半边身子,高声喊道:“把手举起来,我拉你们上去!”

    大概是面对生死关头,求生意志迸发出来,四个伙计中有两个都从雪浪中伸出手来,无助空抓。吴疾斜签身子,一手一个抓住这两人的手腕,手上运劲,猛地将两人哗啦啦地从雪里拖了出来!

    危急时候,也顾不得动作轻重,吴疾一拖得手,瞬势将两人甩了出去,斜斜地在雪上滑向后头他乘的那辆雪橇。他想的是:何田田她们多少会些武功,或许暂时庇护一下这些人。

    这时也来不及叮嘱她们三个,要先解眼前危厄。眼见剩下两人几乎被雪吞了,吴疾催动大骡,那骡也实在争气,违背本能,鼓起勇气又往软陷的雪地里踏了几步,吴疾解下包着布的小羹汤,急灌内力,刺入积雪里。他本意是借助内力,把雪震开,不料刀头刚一探入雪中,那些鼓动的雪浪立刻避着刀头层层叠叠分开,雪下那些悚人的笑声也骤然一停,变成一阵叽叽咕咕的怪声。

    这雪沼一分,立刻露出下头被埋着的两个伙计。吴疾依法炮制,把他俩拉出来,调转骡头,却看到何田田指着方才吴疾救回来的那两个伙计,尖着嗓子颤声道:“师姐!师姐!他们身上那是什么!?”

    娄椿站在橇头,剑已出鞘,凝神警惕,此刻也脸色发青,瞥了那两人一眼,摇摇头。

    吴疾远远望去,再看自己手上这两个人,才发现:这些伙计身上,竟然长出了几张“人脸”。

    这脸同他之前在车辕上看到的印痕别无二致,只是此刻不是印在木头上,而是人的皮肤上,更显可怖。吴疾手里的两人,一人是脖子上印了张脸,一个人是手臂上印了张脸。这脸仿佛是从人身体里长出来似的,肤色同寄主融为一体,眯缝的细眼里没有眼白,一片漆黑瞳孔,眼角透出一种恶质的愉悦;鼻子是两道肉缝,嘴巴裂开到了脸颊,其中一张脸见吴疾望过来,嘴角甚至徐徐翘起了许多,眼睛也慢慢地盯住了他。

    两个伙计被吴疾扯着,犹自浑身微微痉挛,有一人还去无意识地抓挠长脸的地方。那脸嬉笑着躲手,似乎是被挠得快活了,口中发出一声细语般的脆笑,露出血红的口腔。

    恰在此时,一直没有动静的记里鼓车,木人突然咯咯抬手,击落鼓槌,发出一声不啻天籁的悠然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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