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了。
最后还是那个牛车车夫率先打破了寂静,瞪着眼道:“……乖乖,这鬼地方还有生得这样好的丫头子?”
苟娘子反应过来,使个眼色,山羊须神配合,上前将糙汉拽到一边说小话去了。她扶起吴疾,隔着一方帕子揩了揩他的脸,和颜悦色问:“小囡囡叫什么?”见吴疾有些呆呆的,便也不等他答话就伸手去抱。
吴疾倒不是真的在发呆,而是在消化着神异的世界观,又兼听了一耳朵那车夫的话,正犯嘀咕。这情状在苟娘子这儿就是“此子不哭不闹非常配合”,于是她立刻一个托马斯回旋,抱着吴疾返身急急钻进了牛车。
进得牛车,吴疾世界观又被颠覆了一次:外头看来只容两三人的车厢,里面竟然宽敞得能坐上九、十个人也不嫌挤。原来真有悖逆科学道理的世界存在!
苟娘子放下吴疾,先浣了帕子替他擦脸。这样一来难免又对上这小女娃的脸,四目相觑,她不由呆了一呆。方才抱着孩子没细看,现下离近了,又是另一重震撼。震撼完了,心底又开始泛疑,这灾民流连的不毛之地,哪里来的这么一颗明珠?便思虑着逗吴疾说话:“小囡囡几岁了?叫甚么名字?”
吴疾瞅她一眼,突然福至心灵,问她:“你是仙人?”问完自己先是一阵牙酸。
这一开口,奶声奶气又婉转清甜,实在可人。饶吴疾没啥演技,这台词也被完美加成了小女孩的天真懵懂气质。苟娘子只当他是听了自己方才显摆的话,这会儿童言童语,便笑答:“我不是仙人,我主人家的亲戚才是仙人。我主人家姓薛,你可要记得了。”
吴疾又追问道:“怎样才能做仙人?”
苟娘子耐着性子答道:“这世上之人,得了仙缘,做了修士,修到极处,便成了仙人了。”必答题做完,居然还附送了一发抢答,“咱们薛府就与不少名门大派的仙长交好。”
吴疾捕捉到“修士、成仙、名门大派、仙长”四个关键词,真是递归懵逼。他作为一个从小就被严格管理教育的海归金融精英男,对这类亚文化实在知之甚少,狠命搜肠刮肚一番,顶多回忆起自己小学看过的注音图画版《西游记》。
在种种胡思乱想中,他慢慢冷静下来,将一干“我是谁、我在哪、What should I do”的问题抛在脑后,转而思考自己回去的可能性:这里果真是个神仙妖怪的世界,那他会不会还有机会回去,来个月光宝盒之类,改变自己原本身体死亡的命运,回到自己的来处?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即感到太阳穴泛起一阵被细线紧勒似的尖锐疼痛,同时脑海中猛地又拼凑出一幅记忆的图像来:他想起自己死后,曾在茫然的漂浮中“亲眼看到”自己躺在棺椁中的身体被推进焚化炉,他的挚爱亲朋在为他哭泣;而他的灵魂则在被牵引时感知到某种强大的规则,令他得知他的死亡和重生都不可逆转——他回不去了。
记忆戛然而止,吴疾当下只觉得不可自控,浑身颤了颤。但他优秀了许多年,早已习惯于作为一个强大的存在,才呆坐一刻眼神就又清明起来,自然而然地想到:规则让你干嘛就干嘛,那规则让你吃shi你吃不吃?
这些念头转完,吴疾就又是那个吴疾了。神仙妖怪、次元穿梭都是将来的事,为今之计也只能是暂时好好扮演一个女童。
玛德,他居然都能想出“为今之计”这么高深的成语了!
正在这时,车帘子突然被外头人一掀,山羊须贼眉鼠眼地探进来,冲苟娘子道:“这孩儿果然不是那村汉的闺女。他家是刚迁到喜鹊塘的流民,刚好赶在乱军后头,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这孩儿,见其容貌好,便养了个把月,想送到咱们这来。”
这就是一桩无头公案了。苟娘子心底一喜,道:“封了他的口。”
山羊须忙应了,下车时忍不住又看了吴疾一眼。
甭管什么年代,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吴疾看到山羊须飘过来的这一眼,立时读懂,心里反射性地骂了一声“孽畜”,随即断定这事有点邪门:他也许未必只是那个车夫嘴里“好看的屁孩”那么简单。另一则,看这俩人就买卖儿童一事上对答时的熟练程度,十分可疑啊……
他打眼看了看车厢里,也就一个水盆能当镜子使。但苟娘子的胖手紧紧揽着他,不像抱孩子,倒像是揣着一兜金元宝,他若稍想动弹,免不了和对方攀谈。他现在只想多听少说,又十分抗拒和古人唠嗑,只好暂时作罢。
好在过不多时,外头车夫吆喝着把选中的村童赶上另一辆牛车,这便开拔回府。吴疾这才明白原来后面七、八个人要同挤一车,自己则和苟娘子坐一车,待遇差别颇大。期间趁无人时,苟娘子又逗他说了好几回话,翻来覆去的还是“你叫什么”、“可还记得你家家(父母)”,他一概不回,做一株完美的沉默呆逼。苟娘子只当她骤离养父母吓着了,试了几次无果便悻悻放弃。
车帘扎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一路上无聊到屁股朝天。吴疾心神不宁之下,不觉竟然睡着了。如此睡睡醒醒地颠簸,到了第三天黄昏,吴疾在睡梦中教苟娘子叫醒,抱下了车,结果被眼前景色唬了一跳。
他原本住的那套二环内的天价房子,号称平时吃完饭遛弯儿,走不两步就能日常刷一波故宫副本。弯儿他确实没少遛,故深觉故宫威严有余,震撼度好像妹有那么高。他对古建筑最高规格的认知皆缘于此,没想到眼前所见,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只见一扇大门扎进眼里,衬一排几乎望不到边际的玉墙,看不出比故宫大还是小,精致度却见所未见。吴疾以屁孩的短腿站在这扇威仪不减野趣的门前,肚里那些“雕梁画栋”之类匮乏的成语不足以形容万一。
这大门口同古装剧里演的完全不同,首先没有傻不拉叽挂块“XX府”的匾额,也没有在门廊下栓一排印着姓氏的灯笼、放俩石狮子之类,唯有迎头两道巧夺天工的飞檐,骚气地拱卫巨大门扇,门扇上鬼斧神工地绘就两只色泽雪白、似虎非豹的走兽,虽笔走写意,神态竟似活物般顾盼生威,各自足踏祥云、身周环绕奇花珍禽,不一而足,色泽鲜妍璀璨,细节处逆天到花叶、毛皮都是一笔一笔画就,秋毫分明,每一笔颜色竟都不同!
最牛皮的是这画似乎还具备超自然力量,画上花草隐隐随风而动,细看仿佛还在摇曳。
玉白飞檐上头盘绕着一种奇妙的爬藤植物,枝蔓皆是紫色,上头开着一种颇神异的紫瓣白心小花,在夕阳光照下透美似琉璃雕成,光华晶莹。这植物盘到墙檐上就逐渐垂下来,缀出一帘奇妙的藤幕,远远看去玉墙紫幕、门画靡丽、夕日摇光,简直是实体特效的仙宫。
吴疾和苟娘子所乘牛车放下他二人就径自去了,后头那辆装了十数个村丫儿的牛车也牛不停蹄,跟着去了别处。吴疾的待遇似乎已经与这些普通村丫完全分隔开来,苟娘子亲力亲为地抱着他,径自溜着大门扇旁的墙根儿走了几步,钻进那道紫藤幕,赫然露出掩在其后的一道小门。
于是高潮来了:原本天气尚有些旱热,结果两人甫一凑近紫藤,便有沁人凉意袭来。穿过帘幕,简直是两方天地,墙内气温不冷不热,连空气湿度都增加了不少,将闷人的热浪隔绝在外。吴疾被习习凉风吹出一个激灵,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眼那紫藤:擦,怪不得围着墙爬,原来是神仙妖怪版的中央空调……
眼看就要进得门里头去,他隔着一条规整的马路往对面看了最后一眼,情状与先前那个荒村截然不同,有规规整整的建筑林立,且道路横平竖直,才知道这宅邸确实只是一方大到出奇的豪墅、而不是城池。也只看到了这些,视野就被摇曳的紫藤幕遮住,苟娘子抱着他径自窜过小门进了府邸里头,隔绝了外面的景色。
出于某种原因,苟娘子把他脑瓜按在肩上,尽量不露他脸。吴疾视线虽被遮挡,但在她行路的颠簸中偶尔能插空看到一星府内情景,所见只能用“牛皮”两字概括,神特么回廊十曲八弯、珍花从立、清风挟香,各种无可名状的华美古代园林意趣乘以超自然力量一万遍!
苟娘子脚下不停,绕过几只栖在回廊栏杆上搔首弄姿的白孔雀,奔向一个小角楼,几个妹子正在里面喝茶吃点心。吴疾终于觉得自己的智商有了用武之地:这几个女孩服色远不配外头奢靡华贵的园林奇景,应该不是此间贵人,而是仆人之流。
妹子A见了苟娘子,假笑着站起来,“哟,苟大娘怎么来这儿了?”
苟娘子使一个托马斯回旋二段、亮出吴疾直奔主题:“骊珠姑娘看看这孩子,可去得天香苑?”
骊珠凑到嘴边儿的瓜子还没待嗑,就从指缝里溜下去掉地上了。她圆睁双眼瞅着吴疾的脸,嘴还微微张着,显见五秒之内是合不拢的,自然也讲不出话了。
于吴疾,注意点就不一样了:苟娘子这时对答所用的竟然是另一种语言,发音与先前村民的方言颇为不同,但他一样听得懂,应该也会说。
苟娘子见骊珠已呆逼,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胜券在握的气质,连掂着吴疾的胖胳膊都举重若轻起来,“骊珠姑娘?”
骊珠这才回过神,“这孩子是从何处找来的?”
苟娘子嘿然道:“此事须得我与夫人当面禀明。”
骊珠闻言不置可否,又堆起一个假笑,指了指房中另外两个仍在呆逼的小丫鬟:“也好,教她们带着这孩子先去天香苑梳洗,您跟我来。”说完也不等苟娘子回话,一拧腰肢走了。这话听着就像是发了通行证了,苟娘子趾高气扬地跟了上去。
吴疾看出这两人在职场上应该处于微妙的竞争关系,正对自己的未来有些疑虑,那边厢领导一走,房中剩下的两个小丫鬟齐齐围过来看他。
一个说:“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邪门,竟长得不像真人。”
另一个说:“苟大娘不是去喜鹊塘买下人了吗,哪里弄来这么个宝贝疙瘩?恐非寻常人家的孩子,怕不是来路不正……”
“现下外头打得一团糟,咱们绣州变成一片焦土,天家都改名换姓了,管她在前朝生来是什么天仙贵女,一样的命贱不值钱。”
“唉,也不知苟大娘能讨得多少赏?便宜她了。”
“我看未必,这孩子能不能留下还得常妈妈点头。”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一人一边领着吴疾往外走。
短短半日不过,吴疾已经被毫无人权地易手两回,行文上更是脱胎换骨,就连心音都古色古香&架空历史起来。他咀嚼了一下两个小丫鬟的对话,想:原来自己现在处于一个战后重建的时代,这也就不难解释他刚来时看到的那种可怕穷酸的世道了。另一方面,薛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就显得非常可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六六六,他刚刚是不是又灵活运用了一句高难度的文言文?
但这里毕竟是个神仙妖怪的世界,许多事并不能以他所受教育里的常识一概论之。他回忆起苟娘子言语间曾透露,薛府夫人仿佛有个能够供应超自然物品的“成仙的娘家兄弟”,这是不是说明,薛家拥有强大的超自然人脉,能够在乱世中维持其富贵的生活和人身安全?
吴疾一边思忖,一边迈着他的两条小短腿,跟着两个小丫鬟一路走得磕磕绊绊。作为一名可能会让猎头升官发财的稀有人才,他在苟娘子那里能得到不俗待遇,但担当远程快递员儿的这两个小姑娘可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不把快递摔出什么三长两短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在这段路不长,穿过角楼后头一道不起眼的垂花门,往里赫然是一方院落。这种内院反而有匾额了,正是苟娘子嘴里的“天香苑”。吴疾看着那块匾额,又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他认字!
对比之前所见村民的文化程度,没准他还真是个倒霉孩子,出生于乱世里的富贵人家,侥幸被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结果被卖到一个可疑的大富之家里。那这个看脸挑人的天香苑又是个什么地方?……总归不会是个好地方。
两个小丫鬟在外头唤几声,天香苑就迎出来一个老妈子,见了吴疾的脸自然又是呆逼,同两个丫鬟交接过了,便领着吴疾左拐右拐,走进一间家俬俱全的小屋,嘱咐他在此稍候便匆匆出门落锁,没有给他太多观察环境的机会。
吴疾作为一个富贵乡里出生的精英,智商再一次够用了一把:这小屋设施等级虽不及外头园林奇景,但也相当不错了,好像属于五星级酒店里的不含早标准双床房,绝非一般员工宿舍。
他扒着窗框看了一眼,见那老妈子走远了,立刻爬到屋里梳妆台前的矮凳上,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已经受够了旁人嘴里的侧面描写,急需眼见为实。
这镜子并不是电视剧里常见的昏黄铜镜,而是一面明亮平整、映得人纤毫毕现的镜子。拜此所赐,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吴疾还是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镜中映出的幼小女童,像是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身上脸上也有些脏污,但不掩肌肤莹白,两腮透粉,眉眼如漆。平常屁孩没长开,五官自然不分明,再好看的,说一句可人爱也足够了。但这小女童远非一般屁孩可比,竟不知道如何用“美丽”之外的词去形容才好。
五官之美,以双眼为先,而“她”掀起眼帘来的一瞬间,实在震撼:恰逢窗扇外有一隙阳光,映得她纤稠睫毛仿若错金蝶翼;那一隙光又拂过她一双明眸,最终沉入她璀璨流转的眼底。饶她是个稚童,并未有什么多余的眼神,但却能生生把人看得生出百转千回之意。
没错,吴疾竟然能对着镜子看萝莉(自己)、硬是自己把自己给看得“百转千回”了。
这样一双眼,长在这样一张脸上,一切归纳美人特征的前人之言竟都不大适用,谁让这屁孩五官的每一毫厘线条都生得不偏不倚,仿佛能觑见万千美人的影子,但又美得独一无二、一点短处都挑不出来呢?
这个六、七岁就能这么惊艳的屁孩,让总裁爱上受精卵这种江湖传说都变得可信,甚至能撼动王祖贤的江湖地位。
……可吴疾只想撼动王祖贤的芳心,并不想撼动王祖贤的江湖地位。
如果他内里灵魂真是个女人,这种时候肯定会对着镜子狂喜乱舞,可惜他不是。
他内心翻江倒海地观察着镜子里的脸;这张脸越是将女人的美妙体现到极致,就越提醒他自己已经失去了重要器官的事实。
是,男人都喜欢美女,他也喜欢。可他不但喜欢美女,还喜欢吃五彩大拉皮呢,但是谁特么愿意睡一觉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脸突变成了五彩大拉皮?
他此刻明明该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可映在镜子里却依然是个没有死角、柔弱无助、吹弹可破的美丽事物。
残酷的真相终于摆在眼前:
他似乎成为了一个绝世(屁孩)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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