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三不四” (2019年)
车站外,乌泱泱人群散尽,封疆只身立于流徙灯河间。
路灯随性下漏,勾勒出他细瘦挺拔的身姿。
乍远离边防战场,封疆眉目间仍挂着守僵护土的杀伐凛意。尖锐到刺破皮相,让他整个人显得颇为硬冷漠然。
穿街风灌进他身着的迷彩衣领,又拂过他一头板寸。寒意猖狂地像是要渗进骨缝。明明是八九月的天,着实不该冷的这么放肆。
封疆抬手摸了把,发梢扎手,有几许手温尚残留在头皮上。
这浅薄的温度,就仿似还在岛礁上时,连长那双厚茧丛生的手从他发顶撸过一般。
两年兵龄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些肝胆相照、长/枪短/刃的日子轻易地变成了过往。
*
久违了视野内的这堆楼宇广厦。
此行名为返乡、回归,但于这方圆十里,古都故地,封疆实则是个还未扎出根的异乡人。
十岁,大哥封忱进入卫/戍区;十二岁那年封疆随之远迁而来。
而后是波澜不惊但琐碎有余的十一载光阴。
故乡彻底成了故,新城却未变作乡。
漫不经心的十一年间,封疆只离开过这城市一回。
在这第十一年整,暂停学业,带着旁人或不解或质疑的目光与议论声,只身刮向南海从军,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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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封疆搭上公交车,落座倒数第二排。
隔着夜色,重新熟络他曾熟悉的这座城池。
城市还未沉睡,车窗外灯火霓虹一一映在封疆脸上,明暗交错,光影斑驳。
夜班公交,人稀少。
三站过后,公交车暂停载客,新上车的乘客脚步声沉重,落足制造的响动像木棍抽打在车厢底。
封疆寻声看人,瞥到刚上车的那个瘦削男子在抬手摘身着的黑色卫衣衣帽。帽子摘掉后,露出了一个罩挡住该男子半张脸的医用口罩,以及一双光再暗亦遮不住的细长桃花眼。
“口罩”环视四周一圈,末了挑了封疆身后的那排座椅落座。
坐姿不再像行走时那般板正,斜靠着椅背,松垮无骨,长腿支棱在外。
刚坐下,“口罩”立刻不怎么客气地踹了前排,即封疆所坐的这排座椅一脚。
见封疆被踹还板正坐那儿不动弹,“口罩”登时沉不住气:“我说,你去部队蹲了两年,眼神儿不好使了?池哥哥带个口罩你这就不认识了?”
仍是那副急性子,语调含着四分痞,四分嘲,是封疆再熟悉不过的满嘴跑火车的尿性,相识五年未变,可谓根深蒂固。
乍回京,封疆自是乐见故人。
上下打量来人一眼,封疆笑骂了句:“嗯,我眼瘸,敢情儿自报家门累着您了?”
他喉一动,亮出的是连夜赶路,夙夜未眠后微哑的嗓音。
“口罩”,即池张,恬不知耻地回:“这毛病可不小,不过甭慌,哥们儿管治。”
这人还胡扯上瘾了。
封疆再问:“巧合?”
这城市两千万人口,这样偶遇,未免巧得过头儿。
池张:“错,今儿这一出得叫蓄谋已久。”
封疆轻哦,又淡声问:“怎么,时辰会掐指算了?”
时间和公车车次卡得真叫一个准。
池张轻呵:“小爷有那么神?这回纯属碰运气碰上了。”
要碰不上,得搁胡同口那棵西府海棠那儿见,池张准备挑那棵老树底下蹲封疆。
同时池张抢先补充道:“你走那会儿,十八相送我一爷们儿不适合搞,这会儿往前多走两步迎你回来,你也甭太感动,嚎上几声意思下就行了,哭倒长城什么的就免了,太热情哥们儿也消受不起。”
这人嘴里的正经话真是长不过一句。
久不见,池张这般大张旗鼓地来接他,封疆心里不可谓没有触动,无法细细言说,但真实可感。
这至少代表,他回来,被欢迎。
扯完这几句话,池张从后排起身,连推搡带示意,推前一排的封疆往里面的座位上坐。
他坐在外侧,和封疆就此合坐成一排。
坐近了,封疆才将注意力放到池张那头只剩青茬儿的发上。
某些部位发茬儿紧贴在头皮上,奇短,接近……光头。
这泛青头皮看得封疆牙禁不住一疼,一句骂几乎又挤到舌尖上来。
池张审时度势:“甭看了,和你同款,刚剪,跟你一块儿往回长。”
同,指的是封疆那头板寸。
稍一琢磨,池张便猜得着封疆回来毛儿能有几厘米长,咔嚓出来个同款不难。
他的心意封疆领了,但这齐茬儿发衬得池张脸大了两圈,又是何苦来哉。
封疆规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少瞎折腾。”
池张异常爽快:“跟你不是外人,同理,爷父母和你也不是外人,人都不会跟你计较的。”
封疆:“……”
他忍不住斥道:“我谢谢你。一个板寸不算打眼,俩,不像结伙刚越狱,也像惹不起的混子,人见人躲。”
这过短的板寸头,在两类人身上最常见,现役军人和囚犯。
怕在人群中被当做异类,怕被人审视,才需要人贴身陪伴;刚自由的囚犯,才可能会惧怕世俗的眼光。
封疆并不畏惧其他人的肆意注目。
不需要池张搞个同款出来,同他搭伙上街拉风。
池张笑:“艹,这回这心意你不领也得给我领。老子争取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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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站,两人结伴下了车。
街旁下沉绿地处有个长阶梯,路灯辐射范围有限,这方寸大小的土地像团抹不开的墨,黑。
池张倚墙掏出根儿烟点上,又掏一根儿,递给封疆。
烟有了,其实还缺两杯薄酒。
池张总觉得他得给封疆搞个,属于男人与男人间的接风仪式。
池张掐在指缝间的腥红闪了又闪,封疆凑过去用池张那根烟引燃烟头。呛咳了声,而后轻吐一口白雾,经夜未阖、干涩的眸在上浮的烟圈后眯了起来。
不免想起南下前的那一夜,也是池张和他立于后海畔,两人点了两根儿烟并肩立着,无声告别。
如今场景轮回,重新上演,入伍和退伍连了起来,像次善始善终。
池张仔细看了封疆几眼,目光定格在封疆脊背弓起的那个轻微弧度上,风一吹,封疆纽扣未系全的迷彩服被鼓成了一面帆。
他就知道,进部队再吃得开也不是享乐、溜鸟儿、混日子的。
收了眼,池张逼数不多,挑声儿问:“喂,这一口……像不像事后烟?”
封疆:“……”
封疆微拧眉:“滚。”
池张皮厚不怵:“毕业那天,想给你挂一电话。最后没打成,吃那顿散伙饭,招的那一朵朵桃花都他妈来灌我,给老子灌醉了。”
烟雾打眼,封疆只听他讲,不予评价。
池张是社交达人,招人是常事儿。
池张:“那光景,也没想跟你说正经事儿。”
见他仍惦记,封疆给机会:“不晚,这会儿说一样。”
池张嘴欠确实不怕晚:“那我说了啊。封儿,你快叫声师哥老子听听。”
封疆:“……”
封疆再啐道:“滚。”
俩人原是同期入校,封疆入伍耽搁两年,池张已经从封疆的同届同学,变成了先一步毕业的前辈。
成了一号儿为创业梦休学的研一生。
并且这梦不太着调地七歪八扭、胡走一气,即将走到穷途末路。
他那创业公司租的办公区,已经被房东贴上“限期搬走”的通知。
如今,胸怀大志的池师哥再度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面临二次创业或二次滚回学校念书的艰难抉择,并为此掉了几根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
***
追溯封疆和池张这交情,开始的更是剑走偏锋。
当初高考结束,市状元远赴海外深造,考完试便难觅踪影;榜眼称病不见生人,每年报道高考生的风口不能错过,记者们不死心继续围堵全市第三、四名选手。
纵然两位也不配合,言辞冷淡,无意多谈。
但得见三四名选手真人的记者,在灼眼夏光中俱被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打了眼,采访完便热切地在社交网络上圈了某两个id。
ID其一为:【word和excel打架】。
其二为:【powerpoint看excel不顺眼】。
此后几天,三、四名因网络ID相仿,证件照般配,被热心网友拉郎配。
百无聊赖度假期的【PowerPoint看excel不顺眼】(池张)于是响应群众呼声向【word和excel打架】(封疆)多次抛出结交的橄榄枝,【word和excel打架】深受其扰,不得已回应,自此结下这段莫名其妙开始的“不三不四”的友谊。
**
一只烟毕。
徒步近一刻钟后,两人齐齐站到了后海边儿上的白檐胡同尽头,封疆的小院儿门外。
池张抬头扫了眼高处那门匾,问:“这字儿可真艺术……咱闺女整的?”
封疆没来得及回复,院儿内传出的狗声先一步热烈、热情地回复了池张。
“汪——汪——汪——汪——”
搁星垂平野的夜里,狗吠声格外响亮,是扰民的好手。
池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艹,什么情况?”
封疆没他那么一惊一乍:“狗。”
池张跳脚:“废话,老子问的是,这他妈从哪儿来的狗?”
就不记得封疆这小窝里有过狗,他两年未回,有狗除非是妖,不然也他妈早翘辫子化骨了。
封疆视线在四周墙面和胡同口扫了数眼。
余光中瞥到一个刚露头又闪没了的人影儿,快到让人怀疑自己眼花。
哪儿来的?
封疆语调仍四平八稳:“傻?天上掉的。”
池张:“……”
他想把此前的滚全数还回去,这笑话贼鸡/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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