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泽轻弹手中,刚刚取到的先天异宝紫霄铃。清脆的一声铃响,附近的先天灵气开始往他手中聚来。严泽施下两个阵法,将紫霄铃抛去压住阵眼。这足以引得世人杀红眼的先天异宝,不过任他随手布置。严泽也没有多看这异宝一眼,径直走向山坡上的大枣树。
时小鲜正蜷在树下睡觉。她已经爬不上树了,却还是坚持要守着她的宝贝枣子,不肯走。
严泽拿她没有办法。他哪里舍得委屈她一点半分?小鲜不肯走,他就只有把山谷布置成一个能让她待得舒服的安乐所。
之前,他已经在山谷里布下了无数聚灵阵,将整片山谷催生出蔓蔓灵草。如今的山谷铺青叠翠,长绒的草叶,踩上去柔软温暖。
小鲜就在枣树下做了窝。现在正趴在她的草窝里,脸半埋在绒草里。小小的身躯,轻轻起伏,睡得香甜。
严泽走过去,小心地挨着她坐下,不敢弄坏她的草甸。他一手支在她脸侧,俯身,闻到了她身上清淡微甜的果香。
严泽心跳都沉缓下去。钝痛在他的胸膛蔓延,潜藏的哀伤如深海,将他淹没。痛意让他的行动都停滞了一瞬。
然后,他慢慢地贴近小鲜,轻轻伸手,揽过她的颈后,让她把头轻枕在他腿上。阳光透过枣树的枝条,映在他们身上。他们周围,在先天灵气的灌注之下,山谷中的各种灵植肉眼可见地生长着。树叶嫩芽纷繁冒出,发出的悉索声响。四周全是生机勃勃,呼吸都是惬意的微凉。
这样,小鲜应该会好受很多吧。
严泽嘴角露出一点弧度。他抚摸过小鲜柔软的头顶。她的脸压在他腿上,微弱的呼吸,温热地渗透过来,沿着他腿上那一点肌肤,浸润。
严泽终于无法克制地低下头去,轻吻她额角。
“唔。”
他吻得再轻柔,到底还是把小鲜吵醒了。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睫毛微微抖动,就要睁开眼。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掀动他心底的无尽悲痛。但严泽只能强装无事,语气里不露出半点悲伤地,温声问道:
“今天睡得好吗?”我的宝贝。
小鲜那双眼睛,带着一点刚刚睡醒的水汽,茫然地看过来。然后,她认出了他,眼睛眨一眨,渐渐灵动起来。她躺在他腿上,对他重重点头:“我梦到我的醋栗子熟了。”
她眉眼舒展,笑意如春。
为了这一个微笑,就是他全部的意义。而他也终将会失去,不论他怎么挽留。
严泽心中巨恸,手下却更加温柔,声音越发低沉:“小馋鬼,醋栗子昨天就被你吃光了,你想吃还要再等来年了。”
“哼,要你说。”时小鲜不满地嘟嘟嘴,爬起来,仰着头去看她的枣树。
严泽只能从她身后靠过去,揽着她,问:“好,不说你。你今天看着这棵枣子熟了没有?”
“嗯,等下,再等下。”时小鲜已经锁定了目标。她盯着自己想要的枣子,攥着拳头,努力忍住嘴馋,终于,她宣布,“那颗好了、那颗好了!”
她嚷嚷着,指着经过自己“盖章确认”熟了的枣子。严泽就伸手给她摄过来,放在她裙子上。
“不急。全都是你的。”严泽一只手从身后抱住她,贴在她丹田上,将真气注入她身体,一只手帮她摘枣子。眼中宠溺无边,又藏着不尽的悲伤。
他轻轻吻吻小鲜头顶:
“不出两日,西方有灵宝尘露水会现世……”
他刚刚说到这里,随即话音一顿,微微皱眉,看向山谷之外。
时小鲜恍若未觉,只专心在自己裙子上的一小堆枣子里,挑来挑去。
严泽知道外面来的人是孙飞宇,也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孙飞宇倒也还算知趣。他停在距离他们数十米的地方。
“我取到了尘露水,小鲜。”孙飞宇道。他已经很多年未曾开口说过话了,一开口,声音嘲哳难听。
从自毁丹田后,孙飞宇就开始流浪。他走遍了所有传说中有生长仙药的地方,去为小鲜找到续命的灵药,这已经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多时候,孙飞宇觉得自己像个鬼,但总在摸到小鲜给他那只剑穗时,又觉得自己像个人。
他没有刻意去重新修炼,但他的修为在流浪的岁月中,早已超过了他在瀛洲派时,不知凡几。甚至隐隐已经到了某种临界。但孙飞宇已经不在乎了。不能夺回小鲜,修为就是一个笑话。
终于,传说中的尘露水还是被他找到了。他将所有敢和他抢的人,挥手抹成飞灰!修为、岁月、生命,终于又重新有了意义。他带着这最后一点点希冀,找到小鲜。
已经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了,但孙飞宇却不敢上前。只能说完话就埋下头,低下刺痛的双眼,把尘露水远远的放下。
最后,孙飞宇终于用光所有力气,带着一点熹微的渴望,去看时小鲜。却只看见小鲜扭开头,撇撇嘴,满脸不屑。
“才不要你的。我有我的枣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小鲜没有看这可以延寿的灵宝一眼,只是专注地挑着自己怀里的野枣子。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挑出一个满意的,满脸惬意地塞嘴里。
孙飞宇只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他用尽手段捧上珍贵灵宝,却比不上别人一颗枣子。
小鲜有自己的世界,并不在乎他人眼光。她的爱恨从来纯粹。而他的真心已然太迟,只能被小鲜弃若敝屣。
“你可以走了。”严泽看着孙飞宇,满眼都是讥诮。
孙飞宇绝望而贪恋地看着小鲜。但不论他如何渴望,直到他离开,时小鲜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撵走了不知所谓的打扰者,严泽低头,又把时小鲜往自己怀里揽了揽。然后看了看那装在白玉盒子里的尘露水。
时小鲜察觉他想去拿,皱皱鼻子:“我不要其他东西了,枣子就很好吃。”
严泽以为她是不喜欢尘露水味道寡淡。但毕竟是可以延寿的灵宝,还是想要骗她喝下:“尘露水也好吃的。”
“比不了。”时小鲜塞着红枣摇摇头,嘟囔,“因为枣子是你摘的嘛。”
严泽没想能还得到她这么一句!瞬间,泪已迸出。他把头紧紧靠在她肩上,泪滑进她颈间。
“好啦好啦。”小鲜小心兜着自己的枣子,转过身来,伸手,摸摸他眼角。
严泽抬头,看进她澄澈的双眸。
“你别担心了。我还要等着吃明年的醋栗子、后年的醋栗子,才不会这么快死掉的,也不会去其他地方。说了会一直陪着你嘛,我说话算话的。”然后,她又用打个商量一样的语气,跟他道,“喏,这样,我分你一颗枣子好了,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原来她知道,他在伤心。但她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
他不过是守着时光流逝,守着自己即将离开的爱人的悲伤男人。
而他有多爱她,他就有多害怕;他抱她有多紧,他就有多悲伤。
岁月无多,时光将他透体而过。他不过是一个爱惨了她的人,怕极了她会在他眨眼之间就离开。
压抑着漫漫悲痛,严泽去拉过她的手,声音低沉地道:
“好,我就要这个。”
她就着她的手,把她捏着的一颗红润润的圆枣送进自己嘴里。
这是小鲜挑剔了老半天才选出来的一颗最好的。但被他吃了,她也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很开心地笑眯起眼睛:
“哈哈,你给我红豆,我给你枣子。我的枣子可比你的红豆甜太多了、也大多了!”
她说得一脸骄傲,严泽只能应是:“是,你对我很好。”
“那你别难过了嘛,我对你都这么好了。”
小鲜嘟囔着,还在笨拙地试图安慰。
“还不够好。”严泽沙哑地说,沉痛的呼吸,抵在她颈边。
“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贪心的。”小鲜啧啧的叹气。
严泽只能抱紧她。
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一生等待,只得她一个。小鲜……
“不要离开我。”严泽在她耳边沉沉哀求。
“嗯。”小鲜把他环在腰上的手,拉过来。
她温软的指腹,摩挲过他手上常年用剑留下的薄茧,掰开他的手指。
……又塞给他一颗枣子。
严泽终于止不住地低笑,把下巴轻轻靠在她肩上。
岁月轻柔。
*
这天之后,孙飞宇继续追逐着传说中的延寿灵宝,直到他自己也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个传说。但他不敢再靠近时小鲜守着的那片山坡。
他将自己寻到的天材地宝,都放在村口的地方。
这就是他距离小鲜最近的时候。
村民会将这些灵宝送给时小鲜,但时小鲜都没有动过,最后都尽数化灰。村民们也把这些告诉了孙飞宇,让他不要再来了。但孙飞宇还是一直重复着这样毫无意义的找寻,就像这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大娃这些年来,四处除妖屠魔,受了很多伤。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
当初被时小鲜“奴役”的那代大磨村民,如今也只剩他一个。大磨村也不再是犄角旮旯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而成了一块圣地。在妖魔乱世时被击散的北方修仙界,在这里集结重整。逃荒的凡人来这里寻求庇护。
大娃见证了这片土地,从乱世到繁华。他也从一个村娃,成了被人仰望的存在。知道他大限将至,北地的人想要为他准备一个“配得上”他的葬礼。但大娃知道,他应该死在哪里。
他一个人,先到了大磨村后的山谷,来给师父师娘,远远地跪拜作别。而大娃刚一跪下,严泽却已站在他跟前。
“师父!”大娃喜出望外,没想到他师父还会专程出来见他最后一面,顿时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严泽受了他的礼,伸手出来,递给他一个梨子。
“啊?”大娃有些莫名地接过去。
“你师娘给你的。”严泽淡淡道,随即对着大娃微微颔首,“这些年,你做得很好。”
大娃咧嘴一笑,老大一个人了,还高兴得跟他小时候练剑,得到严泽一句“不错”时一样:“谢谢师父夸奖!”
严泽再微微一点头,随即身影消失。
大娃嘿嘿笑着,把梨往衣服上擦擦,咬一口,甜得齁人。
大娃本来也有些担心,他师娘身体不好,师父这些年来,只管守着师娘,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人前了。但现在看来,他师父似乎还不错,他还能吃到师娘给的桃子。
大娃越想越高兴。
他师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以一个人扛起整个世界,所以他也只能一个人就这么扛着。直到他遇到师娘。
师娘行事看似毫无章法,但其实她和师父一样,都是超脱了这个世界的凡俗桎梏,行动自有章法、做事自成体系的人。
只有那样的两个人,才配得上彼此。
而只要有师娘陪伴着,师父在山谷里,应该是过着神仙日子,不会再是一个人扛着了。
大娃觉得自己最后一点记挂,也终于可以落下了。
当最后的时刻到来,大娃终于也回到了大磨村口,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伸手摸过当年,自己歪歪扭扭刻的字:
“英灵冢。大磨罪民敬奉。”
大娃一边念,一边点头。
这是一个过于简陋的墓冢,但没有人想过要把它变得豪华。就像在他扬名北地后,大娃是一个可笑的名字,他也没有想过要改。
他将剑插在地上,跪在墓前。一手拄剑,抬头,墓碑上的“英灵”二字正倒映在他眼中。
这就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
大娃完成了他一生的赎罪。
当大娃最终放下剑的那一刻,大磨村民穿过了无信仰的沙漠,抵达了彼岸。九死遗则大阵再次激发!邪魔之眼被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
大磨村民用一代人的践行,向整个北方修仙界诠释了什么是救赎。
北方的修仙界和凡人,为大娃举办了一场沉默而盛大的葬礼。大磨村周围的山坡地头,站满了来瞻仰的人。抬棺人都是修仙界的大能,他们把大娃安放在村头榕树下。所有人低头,长久地默哀。
曾经,时小鲜压着这个小山村的乡民的头,逼着他们去学会一个个最简单的道理:英雄的牺牲应该被铭记、只看做的事,不计虚的名、做错了就要敢认敢改……
最后,这些简单朴素的道理,变成了大磨村人的信念。如今,又通过大磨村的人,传递给了整个北方。
信念在北地薪火相传。
大娃跪在墓前的背影,和他插在英灵冢前的剑,成了所有人心中的一座丰碑。
天道荡荡,信念昭彰。英雄不死,传奇永生。
所有伟大的灵魂,会在历史中熠熠发光。
*
时小鲜盘腿坐在枣树下,灵草柔柔的包裹她。她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兽皮,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就要趴着睡下。严泽拉着她冰凉的手,告诉她最近又有灵药现世,他要去取。
但时小鲜摇摇头:“可以了。”
严泽的手僵住了。
“好啦,人总要死的嘛。”时小鲜说着,拢了拢兽皮。她这个身体早已经衰败到极点了。
“小鲜,你……”严泽想问她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厌倦了只待在他身边……但又没有办法问。
时小鲜倒是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就低声对严泽说:“史掌门死了。”
这是她刚刚感应到的。
严泽不解地看着她。
“他死了,我也就可以死了。”时小鲜看严泽还是不懂,又解释道,“虽然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但如果我先死,他知道了也一定会很伤心。所以他不死,我也不好死的。”
原来她一直拖着命,只是不想让史掌门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你把我放在哪里?”严泽沙哑地问,却立刻挡住她的唇,不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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