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起此时的薛羽可能还在玄微宗，连忙用神识查看，却见副掌门薛杰身边跟着一队弟子，都是衣衫整洁、手握兵刃，气势非同一般。这般看了好久，才在队末看见一个消瘦的少年身影。
这少年十六七岁年纪，面孔俊秀，形容高挑，然而气色有些灰败，行动间略显沉重，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他身边另一个大他几岁的青年不知正他说什么，说着说着，突然毫无预警地踹了他一脚。
少年羸弱的身形一晃，差点跌倒在地，腰间立刻现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宽大的白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正是薛羽。
他迅速抬眼看了薛成玉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蹲在地上帮他擦剑。薛成玉冷冷一笑，按着薛羽的头往那剑尖送，将他按得跪倒在地，差点戳到眼睛，嘴里还不停地叫骂，发泄着情绪。
而他们身边的其他人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掌门的亲传弟子，副掌门的儿子，在宗门中竟公然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只是，这个幻境中的鬼修首领不是薛羽，又会是谁呢？
而此时，更多的黑影在法阵外聚集了起来，不停逡巡，仿佛在寻找法阵的破绽。
方才归一宗老者面对的方向，也逐渐显现出一道身影，这道黑影显然比其他黑影更为凝视，最浅的边缘隐隐现出一种淡淡的墨绿色，最终完全幻化成人形。
这是一位年轻男子。他面容如同刀削，深邃的眼窝中目光如电，一身战甲，长发披肩，手中握着一杆长|枪，红缨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暗红色。
若是这样看，他似乎更像是人修界一位披甲上阵的将军，如同刀锋出鞘，气势逼人。
他甫一出现，鬼修就开始暴动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
这位鬼王对大宗师的话并未回应，也许在他眼里，这里的所有人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根本不值得多费一句口舌纠缠。
他扑身而上，鬼修紧跟其后，向护法大阵冲去。
……
鬼修与人修缠斗了整整四天四夜。
整个山顶的表面被鲜血浸湿，断肢残尸和石块落在一起，将草木都染成红色，人修抬起头，望见的便是薄得仿佛只剩下一层膜的法阵和半空中群魔乱舞的黑影。
在所有人的绝望目光中，护法大阵破了。
而在群鬼的眼中，眼前的人修就如同追逐了良久的猎物，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最后的爪牙，向他们露出柔软而脆弱的肚皮。
他们终于毫无顾忌地狞笑着，开始了这一场毫无悬念的围剿和屠杀。
不过半日光景，人修的数目从几百人锐减到寥寥数十，所有幸存的人都麻木而机械地做着最后的挣扎，以延缓死亡的时间。
就在这时，鬼王轻轻“咦”了一声。
他对场中剩下的几只小鱼虾已经没有兴趣动手，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的下属们，猫戏老鼠一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闪身到一块巨石旁边，垂目打量地上蜷缩着的一个身影。
鬼王挥了挥手，地上的人便如同被捏住了喉咙，硬生生地被提到半空，露出一张脏污的脸，几近窒息的束缚让他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拼命挣扎。
薛羽觉得自己被一股阴冷的气息包围，侵入身体的时候却并未感觉太多不适，只是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生生掐死，不由憋紫了脸道：“放开……我。”
鬼王伸开掌心，将他的衣领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捏住他颈间红绳，拽出一块墨绿色的玉坠。
此青玉约有两指宽，似乎有多处受损，正中央一颗半侧的鬼头浑然天成，五官清晰，连褶纹和半张的鬼口都栩栩如生。
鬼眼紧紧着，神色却狰狞可怖，彷如下一刻就要暴起。鬼头周围一圈深色氤氲开，乍一看宛如流动的墨绿色烟雾，凝而不散。
鬼王凝目半晌，手中微微摩挲。
下一秒，他蓦地将薛羽抛起，随即当胸一掌拍出，薛羽只觉得自己的肺腑瞬间被无数刀剑洞穿，浑身的血液几乎被冻得当场凝固住了。
他重重栽落在地，痛苦地蜷起身子，嘴中不断吐落大口大口的鲜血。
鬼王又“咦”了一声，这次有些兴味索然，似乎某些事情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然而，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地上的少年突然开始剧烈地痉挛起来。
他的脸色忽青忽白，双目紧闭，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不停有白霜在他发间和眉毛上出现再融化，隐隐约约有灰色的暗雾在他周身浮现。
如此过了几息，他的脸色居然逐渐趋于红润，气息也渐渐平稳了起来。
“……果然。”
鬼王垂头看着薛羽，少年已经睁开他的眸子，眼睛中仇恨、恐惧和疑惑交杂，然而这双琉璃瞳依旧是如此地清透动人。
就见鬼王慢慢半蹲下身子，微笑着抚着他的头发，薛羽本来想往后躲，却硬生生控制住了，睁着一双眼睛，任由鬼王轻轻抚摸他，像在安抚什么宠物。
“你不该在他们那里。”鬼王微笑着说道。
他定定地看了少年颈间红绳一眼，目光有些诡异，转而看着少年的眼睛，又温声道：“你我算是有缘，我赠你一场机缘。”
他青白的鬼面上一片温和：“你会感谢我的。”
而这边的一切，没有人发觉。
鬼王说罢，哈哈大笑着起身，声音中却带着不似常人的尖利。他蓦地腾空而起，身形重新化为一道黑影，张口一声长啸，仍在场中进行最后清剿的鬼修们都是身形一滞，似是有些甘愿地放开了已经到手的食物。
然而最后，也许是已经达到削弱人修界的目的，也许是屈服于鬼王的权威，也许是不将最后一点食物残渣放在眼里，所有的鬼修都如来时一般，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了。
剩下的十几个修士手中兵器“彭”地掉在地上，一个个跌落在地，面上仍然是残余的绝望和不敢置信的茫然。
“他们……走了吗？”
有人突然抛下兵器，开始痛哭。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同门惨死的巨大悲痛终于在这一刻席卷了剩下十几个人的内心，他们抱着头嘶嗬着，又哭又笑，声音在这地狱般的修罗场中长久地回荡。
不远处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人修几乎是瞬间崩起了神经，大喊大叫道：“是谁？是谁！快滚出来！”
少年从巨石后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向人群。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茫然，脚下的步子踟蹰而缓慢。
看着这一片尸山血海，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归往何处。
其他人陡然松了一口气。
在这无言的静默中，有人突然从地上蹦起来，指着薛羽嘶喊道：“为什么他没事！”
众人怔然看向出声的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死了，他却没事!”
薛羽愕然抬头，看着恨恨望着他的薛成玉，再看向沉默的众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冷。
“我不知道……”
薛成玉粗暴地打断薛羽的话。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薛羽身边，一巴掌将他灌到地上，然后提着薛羽的领子，将他拽到其他人修面前。
薛成玉的双眼赤红，浑身不正常地抽搐着，仿佛疯了一样，冲众人吼道：“他就是个废物，废物！”
“鬼修为什么没杀了他？他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他撕扯着薛羽的衣服，将少年完好无损的胸膛暴露在众人面前。薛羽如玉的脸庞涌起羞恼，咬牙挣扎道:“放开我！”
薛成玉“哈”了一声，恶狠狠地在他胸前踹了一脚，薛羽在他蓄了灵力的攻击下狼狈地倒在地上。
没有人阻止薛成玉。
有人喃喃道：“是啊，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所有人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目光开始变了。
薛羽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也许就连人修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对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抱有这么大的仇恨和敌意。
又或许，他们心里其实都清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跟眼前这个羸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根本没有关系。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弱小，所以他该死；他还活着，这是原罪。
人们需要一个出口，将自己的仇恨、怨气、无力和痛苦的侥幸发泄出来，因此也需要一个不能反抗的、脆弱而充满惊恐的、让人想要破坏的玩具。
而这个被指认鬼修内奸的少年，他的亲生父亲没有反驳，他的亲哥哥薛成玉亲口指证，他的同门也袖手旁观。
所以，这个不入流的、与他们都不同的废物，一个本该在垃圾堆和阴暗的地道里活着的臭虫，早该被踩进泥里狠狠碾死，而不是作为一个宗门亲传弟子，虚伪地高高在上。
人修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绑了起来。
他们沉默着，眼中满是赤红，像一只只沾染了血的破烂木偶。
他们听着少年凄厉的求饶，脸上却带着疯狂和兴奋的神色，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祭祀。
一场毫无悬念的虐杀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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