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我师父师祖的润物无声和春风化雨,岑师兄的夺命三弦听起来格外真诚,一点也不做作。
所谓夺命三弦,顾名思义,一弦乱五感,两弦断心肠,三弦见阎王,是我师兄独创的杀招。我师父之所以要将下-毒取名润物无声,大约是因为忌讳杀人时沾上的血气,而我师兄直接把此招名为夺命,坦坦荡荡,仿佛怕别人不知他要杀人似的。
我听我师兄调琴时,总觉得像晓知白在磨剑。
他将取人性命说得如此轻易,就似乎只是开开玩笑,儿戏而已。我私以为我师兄不过口头说说,他住进药王谷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又在这里过了快十年的光阴,哪里有机会接触外边的人呢?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想来也只是觉得我年少,唬唬我罢了。
岑师兄知道我这一番想法,抚着琴笑道:“你想的也没错,那就当成我在唬你罢。”
“杀人总是不太好。”我掰着栗子,说,“我娘以前说血债背的太多,到地府后会被油锅炸。”
“嗯,你娘说的对。”岑师兄又笑,捺了捺我的鼻子,“所以师弟以后当神医,济世救人结善果。”
我师兄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说的什么话他都只听听而已,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我郁闷得很,专注吃栗子,不想再跟我师兄争此事。
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四人都在这屋中坐着,除了我师兄拨弦的声音,就是我们几个嚼栗子的闷响。
晓知白昨日无聊,在屋中寻了一圈,竟发现我师兄还留着几本话本,不过讲的都是些俗套的故事,没什么好看的。然而实在无聊,他就找我师兄借了笔,趴在席子上修改话本中故事的不合理处。
修到一半他忍不住跟我们说:“写这话本的人约莫是哪个考不上举的书生,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说:“话本是写来叫人开心的,你不必太过深究。”
晓知白说:“要写来让人开心,不妨写些更有趣的事。譬如武盟主带着正道侠士们去讨伐邪教时,一阵妖风吹过,把武盟主的假发吹到了花无名的脸上……”
看来他是真的对武盟主是秃头这个梗念念不忘。
季无道被栗子呛了一下,低声问了句:“那随后写什么?”
晓知白说:“花无名身为邪教中人,当然心机重重,他不仅没有归还假发,还借此要挟武盟主。武盟主当即花重金买回了头发,但他被花无名阴了这一手,肯定怀恨在心。这一次还没开打就落了下风,他就与花无名约好下次再战,并在暗地里号召了更多正道人士,准备来日一举歼灭邪教。”
听他这么讲,正道给我感觉更加恶毒呢……
我觉得背后讲武盟主坏话还是不好,便道:“你要是真这么写了,武林盟肯定不会放过你。”
晓知白想了想,说:“有办法,我给他们改名就是。只要我不承认写的是武盟主,他们也不会轻易来为难我。”
事实上写某江湖知名人士事迹的话本还蛮多的。
上次徐前辈来后,我师父闲的无事,跟我说到山下随便哪个茶馆坐一坐,都能听见关于徐前辈的风流韵事。
话本里徐前辈自然是被改名换姓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些文人编的轶事,但只要不涉及他已逝的夫人,他都会容忍下来,甚至还作为趣闻讲给友人听。
想了会,我忆起徐前辈头顶发绿的事,觉得晓知白对江湖的事了解的多,说不定会知道什么,就问他:“你记得徐衍前辈么?”
“徐衍?”晓知白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才说,“你想听他第几个宠妾的事?”
我说:“最近的这个。”
晓知白默不作声许久后道:“这个不好讲,他也许不想告诉外人的。”
我心道,那你与他是什么干系?如何会知道他不愿意告诉外人的私事呢?
但我究竟没问出口。晓知白对我所问一向不作隐瞒,他要是觉得为难,那一定是十分秘密之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晓知白一句话停顿了几次,声音像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似的,“他的新宠妾不是寻常烟柳院的姑娘,而是个武功十分厉害且有些名气的江湖美人。”
他说罢就不再说了,垂头合上了话本,又拿他随身的剑呲呲地开始磨,隐约是在暗示我不要再过问此事。
我也不再问他,此事说明了其实与我无干,我只是想知道我那日看到的绿光究竟与徐衍有没有联系。
要是光从晓知白说的这句话来推,徐前辈与他宠妾的关系与我想的应当八-九不离十。徐前辈那日同我说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但他无论如何都已经过了五十,比他年轻富有的俊小伙多了去,这个听起来很是厉害的姑娘会这样轻易地将一腔柔情给他?我并非不相信真情,可徐前辈行事较为浪-荡,从上次的言语中也可看出他并没有收心之意,他们在一起恐怕不是因为情爱二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想为所欲之利而委曲求全,也是常人会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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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师兄的琴调好了。
他食指很是随意地在琴弦上轻轻一划,笑道:“你刚学琴,硬的弦按了容易手痛,我便将旧弦换了上去,你可以试试。”
我站起身,坐到我师兄身旁,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他的古琴。
这把琴会不会被我弹裂啊好担心。
我试着在琴上摸了摸,觉得这与我从前碰过的琴有类似之处,又不太相同。
制琴的木应该是普通的木,摸着没什么特别感觉。但琴上有许多花纹,花式繁杂,不知是不是我师兄自己刻的。
岑师兄温声说:“师弟是仁义心肠,不愿学我的夺命三弦也是情有可原。”
我总觉得我师兄在讽刺我顾忌太多,畏手畏脚。
我能怎么办,社o主义熏陶了我这么多年,孟婆汤只让我忘了前世的亲人好友,却没让我忘记二十四字方言。在这里官府并不起主导作用,杀生对江湖中人来讲不过眨眼的事,落在心里也是不痛不痒。
“它确是杀招,师父的润物无声也是杀招。”岑师兄见我神色犹豫,又笑道,“但你一旦进了江湖,要是想保命,哪能不学几个这样的招式?”
晓知白难得附和了我师兄一句:“习武有时是为了保自己的命,有时是为了救他人的命。匡扶道义的路,血债也难以避免。”
我嘴角扯了一下,硬邦邦地说:“这些我是知道的。”
所以我才想留在药王谷啊,第一神医还是由我师父当,我给他打下手就可以了。
季无道也小声地接了句:“世上总有些该杀的人。”
他说的很小声,小得像岩石上的一滴水落在里奔腾而过的河里,若不是因为我极为注意地听着屋中其他人的说话声,我绝不会听见他这句近乎于自言自语的话。像是察觉到我偏过头在注意他,之后的时间,季无道都没再参与进我们的谈话。
我解下眼睛上蒙着的布,躺在竹席上时,他们对我说的这些话还在我脑子里回荡。
前路漫漫,长夜也漫漫。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师父近年来都在为我铺路,铺一条能在江湖畅通无阻的平坦大道。他也不想我一直留在药王谷,我总是要离开的。我从未一个人离开过这个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也从未亲眼目睹死人的场面……
离出师还有三年,其实还不到我思虑这些的时候。
躺着没合眼,夜渐渐地深了。背后压着的竹席散着一阵凉意,山上的季节本就比山下晚些,现在的气候还是有些冷的。
我师兄本想叫我去床上睡,但我又不是娇气的小姑娘,何必受他特殊照顾。
我想把被子往上扯一扯,没扯动,想着可能是被旁边睡着的两人压着了,就先轻轻地推了推睡在左边的人。
……奇怪的是我推的明明是对方肩的位置,手心感受到的触感却是人的膝盖骨。
不太记得推的是谁,只感觉对方挪了下身子,很客气地帮我把被子都掖在了身下。
我小声朝他那边问道:“你可是睡不着?”
良久之后,才有道低哑的孩子声音回我:“我常日都是如此,你不必管我。”
原来是季无道。
季无道又低声说:“夜间寒毒越易发作,要打坐运功才能不那么冷。”
我身上裹着暖烘烘的被子,颇为内疚道:“我应当叫师兄给你多拿一条被毯。”
无道弟弟又帮我掖了下被角,声音愈发地低了,“穿的再多也是无用。”
他替我掖被角时,从他指尖传出的冷意,即使隔着稀薄的空气,也让我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一阵冰凉。
他是从骨头里开始冷的。我这才意识到,即便在这里有火炉,季无道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暖和。这与生俱来的毒已经同化了他的骨血,要是真的让他坐在火前,他可能会像烈日之下的冰雪一般,消融得无影无踪。
我终于闭上眼。我的眼皮沉重,心里也十分沉重。
我空有救人之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躺在右侧的晓知白翻了个身,睡意惺忪地拍了拍我的被子,说:“他既然忍下来这么多年,也不缺你这一时的关心……你明日起来好好跟他学笛子就是,还有你师兄的夺命三……”话未说完,他的呼吸又平稳下来,竟是专门醒来这一瞬给我讲这句话。
也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那就先好好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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