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突然就兴致勃勃地聊起了过去的事情,我默默地收回手,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我师父说:“你专情个屁,她刚过世那两年你窑子有少逛?”
徐前辈说:“你别胡说八道,谁逛窑子了?我就听下小曲喝点小酒好吗?席青,我尊称你先生,可不是叫你这么蹬鼻子上脸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为了参加论剑大会一个月都没洗亵裤!”
我师父蓦然沉默。
我:“您真的一个月没洗?”
我师父:“你信你师父会做这事?”
我心道那您干嘛不反驳啊,沉默多让人误会。
但就他的性子来讲,也不是不可能。
我师父说:“其实,当年住店里缺热水,江湖中人几月不洗澡都是常有之事。”
我:“但是一个月没洗贴身衣物就有些……”
我师父恼羞成怒:“你懂屁,为师年少时不懂江湖险恶,路上盘缠被个小娃子偷了……住店不要钱?打水不要钱?你再多说一句你进江湖时为师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
于是我闭嘴了。
徐衍拍拍我的肩,笑道:“小兄弟,我给你块玉佩,你路上的盘缠都可让风水庄垫付。哪日你师父待你不好,你就来给我当义子罢。”
“你还当真心动了?”我师父一巴掌就朝我后脑勺糊过来,我特么表情都没变过啊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说说罢了,你给他当义子,以后不定多少麻烦。等你功成名就了,马上就有一群自称是你义娘的老婆子来找你。”
“你想来风水庄就来,不必管你师父。”徐衍自动过滤掉了我师父的话,温和地说,“犬子与你年岁相仿,也许可以成为至交好友。”
我点点头,说:“多谢前辈。”
徐衍看了我一会,对我师父说:“你把你徒弟让给我,我可以保他一世富贵无虞。”
我师父跟他说:“徐□□子,你自己现在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数?还抢我徒弟?”
徐衍又是哈哈一笑,道:“我清楚的很,但这里不是有天下第一神医席先生?我还怕什么呢。”
-
我有时很佩服我师父。
假若有朝一日也有人对我说“这里不是有天下第一神医卫竹青?我还怕什么呢”,我重活一世就值了。
也就是想想罢了。医者的望闻问切我连第一点都做不到,要怎么才能成为像我师父那样的人?
昨日晓知白跟他的雕打了一架,被啄得只能躺床休息一周,我便只能独自出来采药了。路是不会变的,我走了这么多年,不用眼睛也能知道哪一处有坑,哪一处没有。如果下过雨,我还能预知出哪里会积水,避免一脚下去湿掉半边衣摆。
石板路旁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花和厥草,我靠仅有的一点记忆来想象它们的姿态。有时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我大部分时间看不见,它们在我心中才会那么美。
我突然想起了岑师兄。
他听不见声音,在山中也没朋友,能忍这么多年,心理素质实在很强。
虽然师父说没事不要找我师兄,但我还是打算去看看他,带着一束顺道采的花。
我并不是因为我无聊才去找我师兄的。
强调一下。
山路很长,且崎岖。我后悔没多带一双竹鞋过来,等我回去时,脚上这双肯定已经磨破了。
更糟心的是,我还没走到,天上忽然就下起了小雨。这走到一半,回头不是,继续走也不是,这附近也无躲雨之处(不如说我看不见所以不敢乱走),我叹了声气,想了想,还是决定往前再走。
我一面走,一面想了些有的没的,结果在块覆着青苔的石头上打了滑,险些就砸了个脑壳开花。
之所以是险些,是因为我师兄来了。
他的手很有力,一把就把我的身体拉正了回来。
我因刚刚的事受了些惊吓,倒吸了几口冷气后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很掉面子的在我师兄面前咳成狗。
岑师兄替我拍了拍背,递来一方洗的很白的手帕,问我:“师父又叫你找我么?”
我不太好意思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仰头时眼睛一亮,看见岑玉撑着伞,一张俊秀的脸上微微带笑地看着我。
记得他听不见,我就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指指了下自己。
“你自己来找我?”岑玉又笑了,他笑时唇边会有一个很小的梨涡,“没有师父的允许?”
他的声音已经不像上次那般沙哑了。
我点点头。
“下着雨,你这样来会着凉。”岑玉抬手抚了抚我带着水汽的鬓发,道,“先随我回我的住所罢,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去。”
他的举动总是带着莫名的亲昵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难受。我想了会,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叫人无法生气的脸。
我虽然现在看得见,却还得假装看不见的样子拉住我师兄的袖子。
他左手握着伞骨,在朦胧的水汽间他裸-露的一点肌肤更显得洁白如雪,青色的血脉在他手背蜿蜒着,延伸出一种隐秘的超越世俗的美。
我忽然想起我还采了花,然而我把花束拿出来时,很难过地发现它已经被雨打剩下几片花瓣。
岑师兄见我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温温和和地看着我。
师兄跟徐前辈在某种意义上颇为相像,但徐前辈是披了君子皮的老流氓,岑师兄才当真配得上“君子如竹”四字。他的温润是到骨子里的,不是流于表面的客套,正是因为如此,我在他面前总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我有些扭捏地把没有多少花瓣的花束递到他面前,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他。
岑玉温和道:“你要送我?”
我点头。
他接过花,轻轻地握着花枝,朝我笑了笑,“很好看。师弟有心了。”
我也想向他笑一笑,奈何面部神经太过迟钝,最后只能僵硬地抬抬唇角。可能我笑的比哭还难看,以后还是少笑为好。
岑师兄忽的又说:“师弟,你应当多笑笑。”
我摇了摇头。
岑师兄说:“你现在还年少,笑起来会有更多的小姑娘喜欢。”
我又努力地扯起嘴角想配合他这个难得的玩笑,但没有成功。
我之前说我不会笑,是因为以前一笑就会被打,久而久之就忘记要怎么笑了。
回想我刚穿过来时,花了几年时间才接受了自己眼瞎这个事实,府中有人传言说我又瞎又傻,说我那个未曾蒙面的娘生了个废物。
我胞兄应当是嫉妒我长得好看,隔三差五就来找我麻烦,一言不合就差人打我。
我打不过他们,也不知道哪里可以躲,我娘从不护我。
但是只要我不笑,成天摆出一副担惊受怕的苦脸,他来为难我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笑这个动作需要牵连到脸部几乎所有的神经,我后来发现认真地笑很累,脸会痛很长一段时间。
我想着想着,回神过来已经坐在了师兄的竹屋中,他借了我一套旧衣,又拿了条干布替我擦了擦微湿的长发。
我以为他这样的人即便听不见,在山外也可以过得很好。最起码可以遇见一个爱他的姑娘,和和美美地过完一生。
小火煮茶,热腾腾的白雾融在偏冷的空气中,茶叶煮开的香气飘到我鼻尖时,已带上了些初春的冷意。岑玉将我送的花插-在了他装酒的白色瓷瓶中,那花束惨败得我自己都不忍心去看,明明是他随手可以扔掉之物,他却如此珍视。
我指尖沾着茶杯外壁上凝成的水珠,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写道:“师兄,你为何不出去?”
“我吗?”岑玉弯起眼睛笑,白净的脸几乎要与升腾的雾气融在一起,“我答应一人,要在山中待足十年。”
“为什么要这么久?”我努力在水渍干前把想说的话写完。
岑师兄大概觉得我努力在桌上戳字的样子很好笑,又笑着说道:“其实你可以直接对我说话,我可以读你的口型。”
我:“……”
你怎么不早说啊师兄。
我问他:“独身住在此处,师兄难道不觉得寂寞?”
岑玉抿了抿唇,认真答道:“卫师弟,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喜欢冷清。而我恰恰是喜欢独处的人,我听不见声音,但我能看见山间明月,艳花芳草,流水怪石,这都是我心中所喜之物。身在众宾欢腾的宴席,心若无所依靠,人也是寂寞的。”
我师兄说的话好哲学。
没想到他真的是这种靠情怀就能活下来的人,实在可敬。
十年对人的一生而言,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我心中暗暗叹息,我师兄为一个誓约能守在山中十年……他比我更有资格做药王谷的亲传弟子。
岑玉看我神色郁郁,又道:“师父行事是有些荒唐,但他选你做关门弟子是深思熟虑之举,并不是出于同情抑或怜悯。”
我说:“我知道。”
像我师父那种人,哪有可能为着一点怜悯之心就收别人为徒。
“你称我一声师兄,”岑玉道,“但其实我也算不得与你同门。我认席青为师,并不是为了同你一般学医治人。”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桌上的花随着他的笑一起晃着。
他又接着道:“你也不必知道太多的。师父不会害你,你要听着他的话。”
一壶茶喝完,雨也停了。门边泥糊的鸟巢中幼鸟细若游丝地叫着,鸣声惊落的水珠落在门口用作台阶的木板上,不间断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岑师兄站起身,要送我回去了。
我问他下次还能不能来。
他说:“你师父不愿意让你见我……不过你真的想来,瞒着他就是。”
我点点头,他弯弯眼睛,道:“你下次来,可要找个晴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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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晚回去时,晓知白还趴在地铺上,承受着与我之前一样的痛苦。
他看我进屋,欣喜地打完招呼后,又略带疑惑地问我:“竹青,你今日出去穿的是这件长衣么?”
我这才想起我身上穿的还是我师兄的衣服,也没打算瞒着晓知白,就大致将今日去找师兄的事说了下。
师兄的衣裳对我来说有些偏大了,穿着虽不至于拖在地上,却也看起来不太合身,难怪晓知白一眼就看了出来。
晓知白听完后默了会,没有多问什么,转了个话头道:“我趴在这里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驯服沙雕的方法。”
我:“……”
后悔了。不该给他的鸟取这个名字,听起来太过出戏。
晓知白说:“它似乎很喜欢吃你师父做的包子,有吃食总是很高兴。我要向你师父学习如何做些鸟可以吃的小食。”
我:“你要想清楚。”
晓知白说:“你师父说要教我做红烧林鼠头和花椒炒蛇。”
我:“他怎么不教你做最具特色的O坡肘子呢?”
晓知白腼腆笑笑:“他说这个太难,要我从简单的学起。”
雕如果会说话,一定很想把自己的名字送给我师父和晓知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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