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城外,白天发现的墓穴,已经集千人之力挖成深坑,秦丘命人掌起灯笼,照得深坑内外如白昼一般。坑底的军士哐当一声砸上斜埋在土里的石碑,“挖到了,碑上写着字嘞!”
秦丘大喜,“抬上来,看看是哪家的冢”
几个壮汉扛着石碑爬出深坑,秦丘掌灯走近,示意副手擦去碑上的泥土,几十个脑袋好奇凑上前,“人生有谋死难休,当有余计到墓冢;深谷疑冢数不尽,欺人贻笑万千秋。”
——“疑冢,是个疑冢呐!”
秦丘脸色煞白,“阿岩,阿岩在哪里?”秦丘无助寻着弟弟,军中弥漫开绝望的死亡气息,人人瘫软在地上,不知该何去何从。
帝王谷外,眼见秦岩头也不回朝谷里走去,吴狄急得直跺脚,“秦岩,谷中有鬼,你忘了!你要死,我可想活。”
鬼?要那叫凌素的小丫头真是鬼,秦岩也就不怕了,都说小鬼难缠,但凌素一声“小哥哥”叫得人心里舒服,真要被这小鬼缠上,倒也无所谓。
秦岩胡乱想着给自己壮胆,谷中幽深,难辨方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助秦岩,平日深谷多雾,今天偏偏雾气不见,夜空星光点点,俨然给他指路一般。
吴狄想跑,却过不了心头义气那关,心一横追上秦岩,融进了帝王谷的夜色里。
约莫走了几里,秦岩已经依稀听见潺潺的水流声,凌素说的不错,谷口往北,有条小河,秦岩燃起希望,步子也愈发快了些。
小河边不远,隐约可见一座寻常山坡,眼下是寒冬,坡上遍布干瘪的枯枝,这些枯枝,就是凌素口中漫山的黄花树吧。
吴狄倚着树干歇了阵,折下根枝干凑近眼,“咿?这不是黄花树么?”
“你也认得?”秦岩低问。
吴狄露出得意,“别看不起读书人,黄花树花开三季,可谓福树,开花时遍布黄色,就像黄金一样,皇城亲贵最喜欢这玩意儿。”
秦岩环顾四周,只见谷中北峰犹如屏障,护住这片河边小坡,河水由东向西趟过,环绕在山坡周围,谷中冬寒,但河水却并未结冰,潺潺流动不止,倒是有些稀奇。
“旱龙天上至,遇水现真踪。”秦岩俯身捧起一汪河水,“墓穴以倚山环水为贵...小丫头...难道...你是在有心帮我...”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吴狄跃上小坡,深吸了口气道,“谷里阴森,这里倒是开阔。秦岩,你走是不走,帝王谷有阴兵,你就不怕阴兵出来拿了咱俩?”
“恶鬼不会来这里。”秦岩生出些把握,“走,去见我大哥。”
小丫头,秦岩回看夜色里若隐若现的山坡,要真能渡过此劫,我一定会找到你,汤团吃够,绝不食言。
两日后,就在双澄离开皇浦家那天,帝王谷传来消息,燕云营在谷北挖出一座豪墓,墓主巨富,陪葬宝贝不计其数,燕云营卸下几十匹战马,才勉强运出墓冢所有,一路还掉了好些银锭子,军士们都不带捡的,便宜了围观的百姓。
双澄看见了被狂喜的军士高高举起的秦岩,他有一张英武刚毅的脸,他剑眉入鬓,黑目神采飞扬,裸/露的肤肉上留着沙场带回的疤痕,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成熟的军人,而不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
双澄记起了这张脸——汤团店里,素素与他同坐一桌...对,就是这个人。
秦丘看着被人簇拥的弟弟,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阿岩,你是怎么找到的?”
秦岩挤出人群,眼神笃定,“上天指引,是老天不想看燕云营去死,大哥,燕云营有救了。”
吴狄爬上土堆,举起燕云营破败的大旗,挥舞着道:“憋屈了这些年,也该出头了,这趟回去,还不得扬眉吐气一把!自此朝中哪个敢轻看咱们!”
军士吼声震天,群情沸腾,秦丘干唇动了动,没有再问下去。
双澄咬唇,想了想掉头往皇浦家去了。
皇浦家的正厅里,双澄脸色阴沉,皇浦桀不时偷瞥,心里也有些打鼓,帝王谷藏墓百年,多少摸金人有去无回,消失在谷中的人不计其数,能从帝王谷挖出东西的,燕云营还是第一个,上天指引?皇浦桀当然不信,看着跪在青石板地上的凌素,皇浦桀摸了摸嘴上胡须,要说真是这丫头泄的密,皇浦桀也是不大信。
“素素,谷北坡下,埋的是什么人,又是因什么可以埋在谷里。”双澄脸上不见温和,口吻也冷的像冰。
“祝由世家,用家传医书《祝由十三科》换来谷北下葬...”凌素眼眶含泪,“姑姑...”
“你也知道?”双澄打断凌素,“人家用家传宝贝换来的墓穴,你怎么能告诉旁人?墓者大忌,我没有教过你么!”
凌素哭出声,抹去鼻涕道:“可姑姑也说,医书留在谷中是死物,留在外头才能救更多人。五千人挖不出东西就会死,医者仁心,素素说出祝由家葬在哪里,不也是替祝由家救人性命么?”
“啧啧。”皇浦桀摇头,“小姐性子厉害,敢做倒也敢认,双澄,小姐一时糊涂犯错,倒也不是没有法子解决,燕云营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绥城,你不如赶紧传信给你大哥,出动阴兵解决了那些人…回头再填上祝由墓就是?”皇浦桀真想为自己的智谋击掌叫好,再看双澄面色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皇浦桀唇尖动了动,不敢再说下去。
“燕云营五千人,要都在帝王谷不见,只怕会酿成大事。”双澄走向跪地的凌素,一旁的七崽以为她要教训凌素,叫喊着挡在凌素身前,攥着小拳头对双澄挥舞了几下。双澄提起七崽小小的身子,转身对皇浦桀又道,“到那时朝廷派兵围剿,帝王谷自然是不怕的,皇浦桀,你就不怕毁了你在绥城的家业?你好奇的东西,还是少动为好,你说呢?”
皇浦桀额上渗出汗,“你说的有理,是我…冒失了。”
“素素。”双澄盯着侄女的眼睛。
凌素摊开手心,被提起的七崽也跟着摊开双手,意思俩人一起受罚就是。双澄放下七崽,叹了声道:“这次的错,可不是打几下手心就好。你俩也不能留在这里,只有回去受罚了。”
后院小门,皇浦桀替三人备下低调的灰顶马车,双澄亲驾马车,带着两个孩子连夜驶出皇浦家,朝着绥城外而去。
见古怪女人带着孩子离开,躲在马厩外的皇浦夫人这才摸了出来,车轱辘声渐渐远去,皇浦夫人扯了扯夫君衣袖,试探着道,“墓者人人立下重誓,谷主女儿犯错,该是也会重罚吧?”
皇浦桀捻须,“谷主就这一个女儿,总不会要了她的命,不过,没个十年八年,怕是也出不来嘚瑟了。”
“十年八年?也怪狠。”皇浦夫人心里是窃喜的,“这凌双澄是不是也犯下什么大错?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谷主还不让她出谷嫁人?”
皇浦桀眉间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惋惜,口中淡淡道,“凌双澄没有犯错,她是自愿以身奉道,终身不嫁。”
——“奉道!?”
“早些年,谷主也想让凌双澄出谷嫁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双澄立誓奉道,不婚嫁,不离谷,不留后…一辈子就是一个人。奉道是大事,谷主也奈何不了这个妹妹。”皇浦桀走出马厩,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凌双澄要是不奉道。”皇浦夫人意味深长,“是不是会嫁进皇浦家?你一口一个双澄,叫的倒是亲热的很。你最好奇谷中事,那时怎么不想法子采了这支带刺的花,做了谷主妹夫,还不就事事如你所愿了?”
皇浦桀没有应声,抖了抖华丽的紫袍,擦过夫人肩上的白貂绒冷冷走远。
绥城街上,秦岩急急窜进前几日去过的汤团铺子,环顾铺里都是陌生面孔,秦岩拉住个伙计,比划着道:“这几天有没有个穿黄褂的小丫头来吃汤团?她姓凌的。”
伙计挠头,拨算盘的老板抬起眼,“绥城没有姓凌的人家,小将军,您说的是过客吧?”
小丫头叫凌素,她不是绥城人?天大地大,如果真是过客,怕是再难见到了吧。
吴狄找到铺子,拽着秦岩就往军营去,“出息!这会儿就想着吃团子?你大哥到处找你呢,走,回去议大事。”
“哪儿来的大事?”秦岩寻着熙熙攘攘的长街,盼着在某处看见那个小丫头。
“青云上的大事。”吴狄搓手,“燕云营携财宝回京,就是朝中一等一的功臣,秦岩,你们兄弟得了封赏,可别忘了我啊,好歹我也是陪你一起进过龙潭虎穴的,我吴狄不要当兵,要做文臣,治国那种。秦岩,你在不在听呐?东张西望找什么呢?”
秦岩耳边嗡嗡,一个绥城都难找凌素,回京后,又该去哪儿找。小丫头救下自己,救下燕云营,要是小丫头的家人知道是她帮了燕云营…小丫头又会不会是犯下大错,难逃责罚…
小丫头,她才多大,如何受罚?
长街那头,一辆灰顶马车嘎吱驶过,驾车人头戴斗笠,黑纱遮面,穿青色的衣,骨节清冽的手扬起马鞭,一下下抽打着直往绥城外驰骋去。
凌双澄没有看见秦岩,马车匆匆掠过,秦岩后背一冷,嘎然顿住离开的脚步,魔怔转身望向擦肩驶过的灰顶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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