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帝王谷,墓藏名与利;名利何处来,碧血相留抵。
阴兵出鬼域,助你青云上;良机不再来,失却岂可惜。
岭南,冬至。
这是秦岩到帝王谷的第七十六天,从前天开始,大哥秦丘就一直在磨剑,磨到锃亮就会对月长叹,这明明是一把杀敌报国的长剑,怎么就沦落到这里挖坟了呢。
“还有十四天。”秦丘指肚摸过剑刃,“阿岩,你怪不怪大哥。”
秦岩摇头,“兄弟原本就该福难同当,我不怕死,我啊,这会儿就想吃一碗热汤团,还得是栗蓉馅儿的。”
秦丘来帝王谷前是立下军令状的,三月为期,必须在帝王谷筹措出可以充实国库的财宝,如何筹措?眼前山脉绵延不下百里,数不尽的山头起伏谷间,千人入谷怕是数月都走不出来,秦丘也曾许诺重金想招来民间摸金高人指点一二,告示在谷外的绥城贴了一月,只有一个白发老樵路过时劝了声:
——“从帝王谷得的,都得用命抵。”
没人指点,就只能硬上,秦丘带来的五千军士分作十组,已经在帝王谷内外挖出数十个穴洞,最深的已达好几丈,但除了坚硬的磐石,再无其他。
副将不甘坐以待毙,带着百人队伍往帝王谷深处去,再也没有出来。
期限将至,要空手而返...秦丘握紧剑柄,若就是他一人抵命,便也无所谓,按下手印的军令状上,白纸黑字写明五千军士一个不留,其中,还赫然有自己弟弟的名字——秦岩。
“阿岩。”秦丘把剑刃按进土里,有过一瞬,他想让阿岩逃走,但他却说不出口,若是亲弟弟逃匿,就会殃及自己在皇城的妻儿,秦丘怜惜弟弟,更舍不得年幼的儿子。
秦岩看出大哥眼中的纠结,仰头灌了口凉水,抹去水渍道:“我不怕死。”
“总得给秦家留条根。”秦丘把剑按进剑鞘。
秦岩笑看不远处衣着肮脏挥汗如雨的军士,甩下水囊跳进坑中,“大哥别丧气,没准明儿就能挖出宝贝呢?”
鬼风呼啸而过,秦岩抬眼望天,要能在死前吃碗热腾腾的栗蓉汤团,死也无憾了。
秦岩嘴神,次日正午,一处穴洞传来消息,挖出条墓道来,墓道有石阶,照着模样,不是皇陵也得是个诸侯大户,消息炸了锅,不光把各处军士都引了去,绥城不少百姓也好奇去瞧,虽说帝王谷可怕传闻不少,但有几千壮汉的阳气笼着,恶鬼出笼也逮不到自己呐。
——“瞧这石阶,好像挺深。”有人捻须指着道,“要是诸侯墓,陪葬准不下千金。”
——“要是皇陵呢?”有军士急问。
——“皇陵哪有那么容易被你挖到?定是在谷中最深处吧。皇陵陪葬不计其数,这能得了,你们这么些人吃八辈子都吃不完。”
——“八辈子!”有小兵喊出声,“俺就想顿顿有肉吃。”
围着的人爆笑,胆大些的已经摩拳擦掌想进去瞧瞧,可步子迈出又面面相觑的退了回去,打仗他们视死如归,可墓里鬼知道会有啥不干净的东西,有命见没福享,那才是最悲催的事。
秦岩环顾挤在前头想去又存着顾虑的军士,“出来十人,敢不敢和我下去?”
见小将军冲在前头,踌躇着的几人也捋起袖子豁了出去,“他奶奶的,怕那鬼东西不成。”
“阿岩。”秦丘唤住弟弟,“我听人说过,古墓多有陷坑,这石阶太深,不如再挖深些,才更有把握...”
“可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秦岩低下声音,“帝王谷实在太大,要费在这坑里,万一不过是个疑冢...”
“咱们挖了几十天都一无所获,我信这里一定有收获。”秦丘握拳,话音带着些把握,“阿岩你昨天也说,也许今天就能有宝贝呢?”
秦岩落下剑眉,欲言又止。秦丘拔剑指天,高声道:“兄弟们分作三班,挖地百丈也要把这坟给我挖个底朝天!”
千人吼声如雷,惊得围观的百姓心肝颤个不停。
——“姑姑。”人群里,一个穿黄衫的女童扯了扯身旁女子的衣角。
那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着一身青裙,发髻斜绾只戴一根青色玉簪,面容也如那青玉一样,剔透里蕴着沉郁。女子生的不算很美,也许是着青衣的缘故,在寒冬里瞧着愈发冷了些。青衣女仰看土堆上竖着的军旗,那旗子有些年头,早已经破烂不堪,在冷风里耷拉乱晃,要不仔细看,都辨不清那上面还写着个“燕”字。
女童约莫七八岁岁,梳双髻,扎黄缎,唇红齿白眸如星辰,年纪不大,可听着军士高吼也没有惧意,大眼嘻嘻看着,还不时从腰间系着的锦兜里摸出个栗子仁来吃,自己吃一颗,便也给身旁的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童手里塞一颗,那男童一身黑色粗衣,手心里已经攥了好几颗栗子仁,腮帮子却是一动不动,俨然只拿不吃。
“姑姑。”见姑姑看旗子看得出神,女童又扯了把她的袖口,轻声道,“他们找错了...那不是...”
青衣女子沉下脸,不动声色捂住女童的嘴,将她拉出人群,那男童似乎对青衣女的举动很是不满,握着小拳头对她挥舞了几下,紧跟着也挤了出去。
“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了?”青衣女蹲下身,拾起衣袖擦了擦女童嘴边的栗仁沫子,“出来了,就什么都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能信。”
青衣女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些憋足了劲要大干一场的褴褛军士,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绥城里去了。
女童小手又伸进锦兜,见带出来的栗子仁已经一个不剩,偷偷咽了下口水,男童歪头瞥见,摊开手心露出几颗快被揉烂的栗子仁。
“七崽崽,这是给你吃的。”女童喊着。
七崽摇头,挺了挺自己的肚子表示自己饱的很,可偏偏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叫了几声,七崽脸上也不囧,仍是固执的把掉沫子的栗子仁塞进女童锦兜里。
“七崽知道你最馋。”青衣女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素素,进了绥城,往后姑姑不在你身边,可要懂事些。”
不等素素开口,七崽又摊开手心,另一只手狠狠捶了几下,表示要是素素犯错,自己替她受罚便是。
“七崽有几条命?”青衣女低问。
七崽张开双手,意思自己有十条命。
“人人都只有一条命。”青衣女注视着绥城巍峨的城门,数年没有出谷,绥城日益繁华,倒是来一次就变个模样了。
绥城汤团铺前,青衣女摸出几枚铜钱,俯身对七崽道:“姑姑有事要做,戌时前回来找你们,看好素素,要是饿了,就买汤团吃。”
七崽点头,两个孩子并排坐在铺子前的台阶上,七崽一手握着铜钱,一手揪着素素的衣角,素素最皮,在谷里一晃眼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绥城人多,七崽可不能丢了她。
“姑姑给了几文钱?”素素歪头。
七崽张开手心,一手拨弄着铜钱去数,素素噌的跳下台阶,七崽顿悟自己又被戏耍,嘴里咿呀喊了几声,素素又坐回他身边,绥城不比谷里,姑姑能放心把两个孩子留下,也是知道自己和七崽是走不远的。
天色渐暗,汤团铺的生意也好了起来,锅盖掀开香气四溢,诱得人直咽口水,素素盯着一碗碗盛起的汤团,与七崽一起往铺子里走去。
几个挖坟的军爷也挤在铺子里,张口就要一百碗,还得送去城外头,等着买汤团的人闻声吓走一大半,一百碗,得煮到半夜。
七崽低低嘶吼了几声表达着不满,军爷回头见是个没长开的男娃子,推了把道,“回家吃奶去,今儿你是吃不上团子了。”
七崽被推倒在地上,手里的铜钱也撒了一地,圆眼直瞪着推他那人,像一只发狂的狼崽子,军爷被瞪得莫名有些发渗,挥起巴掌就要扇下去,一直没吭气的素素扯住那人结实的手腕,想也不想一口咬下。
军爷叫了声,拎起素素的领口,“哪里来的泼丫头!”
“欺负个娃子算什么好汉。”铺子外,秦岩卸下满是污泥的头盔,沉重的步子不满的踩在咯吱作响的台阶上,他垂下染尘的睫,累得发暗的眼低低落下,他的声音沙哑恼火,但看向女童的眼却露出温和,“今天冬至,人人都想吃碗汤团,被你们一锅端了,旁人吃什么?还不松手?是占了理不成?”
秦岩年纪虽不大,但胆大骁勇也让人服气,见是秦岩,几人都认了怂,为首那人放下素素,给秦岩让出路来。
秦岩弯腰捡起铜钱,素素朝他伸手,“还我。”
秦岩还回铜钱,打量了几眼这女童的犟脸,对身后军士道:“给他俩匀两碗上来。”
汤团盛上,素素和七崽眼睛都发起光,七崽囫囵吞下一个,烫的嗷嗷直叫。
“七崽崽,小心烫掉舌头。”素素吹了吹,皓齿咬下小口,浓黑的芝麻馅料喷涌而出,素素红唇轻吮,几口吃进肚里,喷香的挑起秀眉。
女娃子看着泼,倒是个懂行的小吃家。秦岩端起酒碗仰头灌下:“芝麻是不错,但栗蓉的才最香,可惜栗子都长在深山里,磨成栗蓉可算是稀罕的好东西,我猜你们一定没吃过。”
“小将军,凑合吃吧。”军士给秦岩也端来一碗,“绥城不比皇都,栗蓉?就甭想喽,有命回去再说嘞。”
盔甲裹身勒的慌,秦岩索性把盔甲也脱去,一旁军士恭敬接过,几人都退回铺子外头,盯着那老板一碗碗的下汤团。
“栗蓉?”素素放下勺,“比栗子仁还好吃吗?”
秦岩笑看女童被自己勾起馋虫的模样,“栗子仁加蜜糖熬煮,软糯成馅,入口即化,有果仁的香,还有蜜糖的甜,你说好吃不?”
女童咽了下口水,“一定很好吃。”
对面的七崽吃的太急,噎着喉咙干呕了声。
“要我和大哥能闯过这一劫。”秦岩瞥了眼门口跟随自己的弟兄,“小丫头,我请你俩吃栗蓉汤团如何?”
七崽艰难咽下卡在喉里的团子,对秦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才不稀罕。
“我见过你。”素素打量着秦岩沾泥的脸,“你在城外挖坟呢。”
秦岩大笑,“当兵的去挖坟,小丫头,你也笑我?”
素素是想笑他来着,挖成那样才挖出个疑冢,再往下挖,可就是个爬不出的天坑。素素正要开口,想起姑姑的警告,埋头用汤团塞住自己的嘴。
汤团咽下,话却憋不住,素素握住手心,“活人为什么要挖死人的东西?”
“皇上说,既然都成了死人,留着那么多财宝做什么?还不如挖出来造福活人的好。”秦岩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嘲讽,叹息笑着喝了口汤水,“要什么都挖不出,那城外那些个你看见的人,就都要成死人了。”
素素年龄小,想了想还是好奇问道:“你要避不过这一劫呢?也会死?”
秦岩装作思考,“要我死了,我就让人把我埋在帝王谷外,既然因它而死,我便化作恶鬼,没事就入谷闯一闯,也算泄愤。”
“你可不能挡在谷外啊。”素素脱口喊出。
“为什么?”童言无忌,让秦岩越发想逗趣这女童。
“谷里恶鬼更多,你斗不过的。”
“哈哈哈哈。”秦岩爽朗笑着,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哥更舍不得老家的妻儿,眼前女童伶俐可爱,要让她处在危难中,自己也是万万舍不得的。
秦岩也不过是个才满十六的少年,瞧着两个孩子投缘,又见他们扒拉着汤团吃的欢实,索性把自己碗里的也拨分给他俩,拾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从怀里摸出个干饼啃下一块,就着汤水勉强咽下。
“小哥哥。”素素看着寡啃饼子的秦岩,眸子动了动。
秦岩自小跟着大哥在军中,旁人恭敬称一声小将军,一声“小哥哥”还是头回听到,秦岩不禁抬眼,顿在女童眉目如画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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