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横滨第三日(下)

    1:30.pm.

    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地面,与湿度偏高的空气合作,带给行人蒸桑拿般的快感(……)。

    稀少的行人显然并不领情,或撑着阳伞、或用公文包勉强遮挡,急匆匆走过。

    幸而如此,道旁笼罩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的两人没有引起过多注意。

    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长椅上,被旁边穿着皱巴巴廉价西装的女人抱住。

    容易让人以为是母女温馨一刻的场景,因小女孩过分沉静的神情和女人颤抖的干瘦手臂而带上了几分违和感。

    女人将头埋在小女孩腰间,脸被散乱长发遮挡着看不清表情,喃喃地说着什么,像是迷途的羔羊在向神明告解。

    小女孩任她抱,小巧柔软的手掌轻轻拍着女人的背,与安抚的姿态相违,纤长睫毛下的鸢色眼眸清透明澈,不带任何感情。

    ………………

    津岛修治在走神。

    叫岩崎由里子的次级“异常”宿主的记忆明显有缺失,她很久没和人好好交谈过了,夹杂着咳嗽的含糊话语没什么逻辑,跳跃性很强,时不时还会重复刚才说过的内容。

    所以他一边分出两分精力听女人说话,一边结合之前听到的情报在脑中进行整理。

    夏目漱石收到来自荻原龙一的信是半年前。

    字迹潦草的信里,他曾经的挚友逻辑混乱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关于“不死之花”、关于他犯错误召唤出的“不应存在之物”……

    在信的末尾,他写道:“我能感觉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在我的精神被它完全吞噬前,挚友啊,我只能拜托你了,请务必断绝我的生命,否则……”

    后面的话被涂黑无法辨认。

    只知道荻原龙一战后供职于某秘密研究所,多年未联系的夏目漱石接到信后展开调查。

    但由于横滨这一年的事件多发和研究所背后势力的阻挠,直到近期,随着军部高层的大换血,他才拿到相关资料,对研究内容有进一步了解。

    延续多年的以无辜者的血肉为阶石的残酷实验。

    调查是秘密进行的,老奸巨猾的斋藤议员察觉到不对,雇佣外籍部队开始消灭证据。

    荻原龙一的研究所也在其中,但当雇佣兵赶到四国时却扑了个空。被抛弃的失败实验体将整个村庄化作死地,雇佣兵伤亡惨重。为了封口,政府动用导弹,将实验体和剩余外籍部队一同消灭,对外只说是局部地震引发的山体滑坡。

    而正主荻原龙一则逃到横滨,继续进行研究。

    最近横滨出现的深夜无差别袭击事件就与之有关。

    他的实验开始失控了。

    为避免引起社会恐慌,政府封锁了消息,通过报纸上的假新闻混淆视听。并委托前特别情报员的夏目漱石全权处理。

    考虑到荻原龙一的研究内容,夏目漱石决定联合“三刻构想”的三方势力尽快解决这件事。但具体怎么做,还要等江户川乱步明天回来后再行商议。

    ………………

    岩崎由里子的讲述为津岛修治的判断作了重要补充。

    荻原龙二——这假名也够不走心——混血儿的实习研究员,从外表年龄看应该是荻原龙一的儿子,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同于他所在的众多力量体系融合共存的世界,这边的世界没有地狱存在,人死魂消,从根本上断绝了复活可能。

    那么,这个岩崎由里子描述中忧郁王子般的荻原龙二是怎么回事呢?

    假设他的容貌是整的,银发是染的,可女人的孩子又确实继承了银发和混血的精致相貌。

    津岛修治先前以为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只有异能力一种,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虽然几近消亡,但“神秘”依旧存在于尚未被现代科技占领的偏远落后地区。

    从矿坑里找到“不死之花”,布置祭坛召唤“神秘”将自己完全变成自己的儿子,和血脉中残留有非人之物力量的女人结婚并顺利诞下分别继承了不同“异常”的儿女……

    每个阶段都是百万分之一的成功率,荻原龙一的幸运值估计有EX吧。

    话又说回来,这种事短短几天内就碰上了两起——装成自己儿子骗婚年轻女孩和装成普通猫咪让年轻女孩养……

    想到荻原龙一和夏目漱石都是年龄足以做她们父亲的大叔……

    不要说出真相比较好。

    伊邪那美女神最厌恶欺骗,知道的话一定会选择把他们都扔进地狱。

    津岛修治默默想。

    岩崎由里子还在喃喃自语,并渐渐带上了哭腔。对于一个生长于偏僻山村、仅有初中学历的女人来说,在陌生的城市独自养育幼子实在是过于辛苦了。

    不过——

    “双胞胎?这是名字吗——”小女孩凑近看着照片,上面是满脸幸福的女人抱着两个银发的婴儿,旁边还写着字,“健二和沙耶?”

    “怎么会,我只有健二一个孩子”,女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话语中无一丝犹疑:“这上面明明就一个孩子,是你看错了吧?”

    “……”小女孩注视着女人,没有言语,片刻后,她慢慢笑了:“对不起,是我看错了。”

    “健二比真纪你小一岁”,女人满怀爱怜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是个非常非常乖的孩子,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

    “嗯,希望能见到就好了”,小女孩顺着她的话应道。

    选择性遗忘可真方便。

    当然会去见的,我也对“异常”的宿主很感兴趣啊。

    津岛修治没有太排斥被岩崎由里子抱住,一方面是因为工作需要,他既然选择了装成善良的路过小孩子来接近她,就不能半途而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通过孕育“异常”和常年的实验而激发了血脉的女人,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早已习惯和非人之物相处的男孩接受良好。

    ………………

    岩崎由里子感觉很疲惫。

    昨天被工作的餐馆解雇,今天找新工作又四处碰壁。初中学历的她能找的工作只有基础的服务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清秀的长相因艰辛生活的磋磨而日益衰老,只有30岁的她看起来像大了5岁,更别说还有怎么都好不了的花粉症……没有哪家店会雇佣这样的员工。

    健二前天得了流感,在家里休息,她却不能贴身照顾。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喉咙很痛,昨天从中原先生那儿收到的喉糖还放在包里,她却连伸手去拿的力气都没有。

    饮食不规律的胃生理性地痉挛着,她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祈祷着过一会儿能恢复正常。

    就在女人恍惚又消沉时,黑发的年幼神明出现在她面前。

    ………………

    “抱、抱歉”,岩崎由里子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伏在小女孩腰间哭泣着,她涨红了脸,放开环抱在女孩腰上的手臂,看着皱掉的做工极好的裙子,慌忙道歉:“我会赔你清洁费的。”

    “不用啦,没关系的”,津岛修治在她抬头的瞬间进入工作状态,露出温柔又天真的笑容,制止了女人掏钱包的动作,“我刚才和猫咪玩,本来就皱了,不是岩崎姐姐的错。”

    “对了,这个给你——”,小女孩从身侧的挎包里掏出一朵小孩子手掌大小的水晶花,递过去,“作为交换,姐姐笑一个嘛~”

    “……谢谢”岩崎由里子接过来,露出尚带泪意的笑容。

    就是因为偶尔能碰上好人,她才会想要撑下去啊。

    “这个是兰花吗?”女人仔细看着手中半透明的、花冠呈筒状钟形的精巧花朵,长圆形的花瓣环绕在花柱旁,非常漂亮。

    “姐姐猜呢?”小女孩调皮地笑着,“这是老师给我的,让我给自己的朋友,现在姐姐也是我的朋友啦~”

    “……嗯”,女人咬住嘴唇,努力抑制哭泣的冲动。

    距离她上一次有朋友究竟过了多久呢,婚前简单而充实的修行生活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横滨是个好地方,我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岩崎由里子放缓呼吸以平复心情,感慨道。

    “嗯,我也喜欢这里”,津岛修治笑着和她告别,看着重新打起精神的女人走远。

    你的喜欢究竟有多少是出自自己的想法呢。

    根据档案记载,缘生花——即荻原龙一发现的 “不死之花”——的繁衍需要大量的水源和足够的苗床(人类),它自然会引导宿主去符合条件的地方。

    然后扎根传粉,花几十、上百年来将整片区域化作自己的窝穴并慢慢扩大。

    这份耐心,足以让这种没有灵智的花被列为B级“异常”——有吞噬星球可能的高度警惕对象。

    水晶兰,刚才给女人的花的名字,腐生的花朵别名“死亡之花”“梦兰草”,外观上与源生花除颜色一白一红外再无差异。

    魔力灌注而成的花朵会帮助他找到宿主所在地。

    遗憾的是,真正的缘生花随着自己的星球一起灭亡了,出现在这里的是生命力和繁衍能力减弱数个量级的概念体。

    而且还碰上了同为B级“异常”的“沙耶”的概念体。

    “沙耶”是有灵智的“异常”,据记载,它甚至会为了爱情而放弃开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被抛弃的女孩想念母亲和哥哥,而“沙耶”回应了她的愿望。

    于是,两个“异常”来不及慢慢发展,在靠近的瞬间就会互相激发。

    失控的实验与错时的花粉症。

    对世界来说,这是好事,给了人类防微杜渐的机会。

    不过对横滨来说——

    岩崎由里子的“喜爱”将给这里带来大量的死亡。

    不同于涩泽龙彦的雾区只影响异能者,“异常”是不挑食的。

    一座幸运E的城市~

    津岛修治靠坐在长椅上,把刚才因岩崎由里子身上的“异常”气息而逃开,现在又凑过来的白猫抱起来放在腿上,收起了工作用的表情,鸢色的眸子里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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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是不是幸运E不知道,但津岛修治确定自己的幸运值肯定不高。

    因为他现在正坐在被劫持的巴士上,几个拿着枪的劫匪分布在过道各处,其中一个枪杀了司机,取代了司机的位置,将车往城边开。

    “……”

    被刚才人们的尖叫和枪声吵得头疼,津岛修治缩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装成被吓到的小孩子,娇小单薄的身材和四肢缠着的绷带让他看起来格外苍白易碎,带着面罩的劫匪让乘客们交出值钱物品时都下意识地略过了他。

    不过他也没什么钱,挎包里大部分空间都用来装小块的水晶了(中也友情提供,价值不菲的天然水晶摆件被破成均匀的方块供年幼的魔法使练习),少量的现金还是宫泽贤治给的。

    和岩崎由里子分开不久,宫泽贤治一脸焦急地走出来。

    他接到电话,说山下奶奶的花粉症突然加重,进了重症病房。武装侦探社那边下午没什么事,曾受过老人很多照顾的金发少年打算去医院看望。

    早早工作谋生的14岁少年非常顺畅地接受了9岁男孩独自先去车站取东西然后回武装侦探社的想法,给他留了钱就急匆匆走了。

    哪怕单纯为了蟹肉火锅(……),津岛修治都是准备回武装侦探社的。但身份已经暴露的他并不想接受一群陌生人关于自己衣着的疑问,决定去车站寄存柜取出之前买的衣服,换了再回去。

    那家伙有意见的话我就把变猫大叔的身份和中也说了。

    看出夏目漱石的身份需要保密的男孩对于利用这点去威胁“自己”毫无压力。

    结果刚坐上巴士不久,车就被劫持了。

    ………………

    “只要你们配合,我们不会伤及无辜”,劫匪A举着枪警告乘客,脸遮挡在面罩后,只露出带着凶光的眼睛。

    “没错,我们也很倒霉的啊”,劫匪B更年轻些,眼睛瞳孔紧缩,显得很紧张,碎碎念着:“首领3天前死了,组织也解散了,干完这一票我就回老家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喂,别说多余的话”,劫匪C用枪托敲了一下B的头,让他闭嘴。

    受惊吓的乘客们乖乖配合,待在各自的座位上。

    能够容纳这么多异能者的横滨,警方不至于连个劫持事件都处理不了。

    津岛修治完全不打算插手,他才9岁,还是小孩子~

    万一不小心闹大被中也发现就麻烦了——

    男孩拿了块水晶在手里把玩,表面上保持着伪装的惊恐表情,实际脑内是放空的。

    正因如此,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劫匪的真实目的,男孩和人类的接触太少,见的现在进行时的犯罪也太少了。

    同之前是组织基层喽啰的劫匪A、B、C想的抢点钱就收手不同,开车的劫匪D已经涉入黑暗太深,到了想要收手不干都没机会的程度。

    左右都是死,不如最后向毁掉他前途的港口黑手党报复一把。开着载满乘客的巴士冲进黑手党大楼再引爆炸弹,后续处理也够那群混蛋麻烦一阵子的。

    死志已定的劫匪D恶狠狠地想着,表面上若无其事地通过电话和警方谈条件,装成要开到港口附近乘船逃走的样子。

    咦,抢劫会需要用到炸弹吗?

    听觉敏锐的津岛修治注意到车子下方的声音,慢半拍地意识到不对。

    “小鬼,把你的发夹给我——”

    走来走去监视着乘客的劫匪B盯上了小女孩头上精致的翅膀形状发夹,从小在贫民窟拼命求生的青年本能地厌恶这种一看就生在好人家、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孩子,出于故意找麻烦的想法,他说着弯下腰伸手抓过来,看起来是想把发夹连同夹着的柔软发丝一起拽下来——

    津岛修治抬头看向劫匪B,仿佛是吓呆了般一动不动。周围的乘客想阻止又畏惧着劫匪手里的枪。

    ——冰蓝色的。

    ——同样的颜色,却是浸满恶意的眼睛。

    ——浑浊又恶心。

    ——讨厌。

    下一秒,与爆炸声同时响起的,是劫匪B的哀嚎,他捂着脸倒在地上,左眼上插着一把小巧的水晶匕首,深深地穿透进去。

    本来想试试能不能直接搅碎脑子的——

    力气太小了,津岛修治皱眉,从脑干再补一下吧。

    被爆炸声吓得四处躲藏的乘客没有人注意到小女孩的行为,也没人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车里的其他劫匪都失去了踪影。

    只除了——

    “哎呀,还需要多练习呢”,轻佻的声音从津岛修治身旁响起,医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用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划开劫匪B的喉咙,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息。

    ……危险人物。

    瞬间作出判断,他拔出插进劫匪眼睛里的匕首,后退了一步。

    毫不在意周围的混乱,男子深紫色的眼睛赞叹地盯着卸去伪装、目光冰冷的津岛修治,声音温和地开口:“这个事件已经解决了,警方马上就会来接手,你要留在这里等着被问话——”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小女孩蓝色裙摆上显眼的血迹和手中沾着红白脑浆的水晶匕首,继续说:“——还是和我一起先离开?”

    “……”

    津岛修治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然后,他顺从地被男子单手抱起来,从巴士窗户跳了出去。

    ………………

    “……麻烦的小鬼。”

    正旁听国木田独步和委托人的谈话的黑发男子低声自语,从听到那个熟悉到让他想吐的声音起,太宰治的眉头就一直皱着。

    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能完全瞒过森鸥外的耳目,但这个发展是他所预想的最糟糕的几种之一。

    希望那家伙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关于横滨将要发生的事,他还需要进一步询问那个在看热闹的小鬼。

    重视的恋人和同伴都在这座城市里,太宰治无法坐视不理。

    ………………

    与谢野晶子留守在武装侦探社办公室里,等着接收异能特务科传过来的资料。

    考虑到事件涉及人体实验,她选择在春野绮罗子看到前,由自己先筛选一遍。

    拿着最新传过来的资料,因异能和性格而被社员们敬畏的女医生手止不住地颤抖,上面记载的实验体名字都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后面清楚标明的“国防军356师废弃品”的字样让她没法欺骗自己是偶然的同名。

    因为是绝密实验,所以异能特务科也只拿到了几张之前处置四国研究所事件时的照片。

    不甚清晰的照片上是可怖的恶心怪物。

    “是吗……原来我终究还是害死了你们。”

    14年前的黑暗回忆被再度唤起,与谢野晶子握紧拳头,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不可动摇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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