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晓欣家出来,问题的原因是找到了,可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却是无解。
农村最大的问题是贫穷,而穷是由各方面的原因形成的,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水土不好,除了一些耐旱耐旱的作物,养不活什么东西。
另一个原因就是交通不便,国道和省道都到不了这个地方,红星村的路还是村子里打工的人一起集资修出来的,就这样,每天也只有一班客运车可以来往。
可以说,红星小学的学生们遇见的各种问题,实际上全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但改善这个地方的贫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至少不是这几位支教老师任期内能解决的问题。
李晓欣带他们去的第二家更加困难。
这个学生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独自拉扯两个孩子、照顾两个老人,家里只有几亩薄田,农活和家务全靠这位母亲支撑。
他家离李晓欣家不远,推开院门,和李晓欣家不同,虽然一切都简朴,却干干净净,整洁地都让人忘了这个家里还需要太多的必需品。
孩子的母亲不在家,孩子的爷爷把老师们请到家里,旧木桌和窗框都被擦得锃亮,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太太拉过一条长板凳,用洗得发白的蓝色毛巾在本就干净的凳子上擦了擦,招呼几个老师坐。
那板凳虽长,也只能做两三个人,最后几个老师互相谦让了下,让张校长跟几个女老师坐了,秦朗和江昭辉就站着,打量这个屋子。
得知张校长的来意,两个老人家都很不好意思,他们家两个孩子都在读小学,一个四年级,一个六年级,没了衣服的是老大,和其他人家普遍不同,没衣服的老大是男孩,平时也很照顾妹妹,所以老师们才想来拜访下,看看是不是哪里有了困难。
“那件衣服,孩子他妈穿着正好,就套在衣服里面下地去了。”
老爷爷的眼中带着淡淡的酸楚,脸上的皱纹仿佛这里饱经风霜的大地,布满丘壑,“我们两个老人就是拖累,家里好点的衣服都给我们穿了,孩子他妈下地干活没有正经挡风的衣服,孩子就说,妈妈下地的时候就套上校服的内胆,不下地的时候就他穿……”
秦朗检查那天正好是妈妈下地干活那天,大儿子就把衣服脱下来给了妈妈。
这种情况,几个老师能说什么?
能指责一个母亲抢走了孩子的衣服吗?
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没有改嫁,而是肩负起了照顾家中老弱的责任,竭尽全力地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从这处虽贫寒却整洁的房子,从儿女和公婆的维护中,虽然没有见到她,所有老师都能感受到这位伟大的母亲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一切有多么不易。
孩子的妈妈还在田里刨土豆,两个孩子见老师们坐在堂屋里很尴尬,主动说带两个老师参观下自己的家。
和白集村很多人家不同,这户人家虽然简朴却不简陋,房子建的也很扎实,是村子少有的用上水泥的房子,这也是两个孩子会让老师参观他们家的原因。
“这房子是我爸爸以前建的,他没生病之前,一直在外面帮人造房子。”
哥哥大龙紧张中带着骄傲,“我们家的房子以前是全村最好的,屋子里家具也都是我爸打的,我妈说,这些都是我爸留下来最好的东西。”
“看的出来,屋梁都很扎实。”
秦朗抬起头,赞赏地说。
房子里窗户上有些地方玻璃破了,有人拿纸糊上了,让人惊奇的是糊上的纸上都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有些是语文课本里的插图,有些是一些房子的铅笔画,虽然线条简单,但都栩栩余生,非常灵动。
“这些是谁画的?”
黛文婷惊奇地摸着一页学校小楼铅笔画的速写,某种意义上这个不算速写,只能说是对房屋外形的一种临摹,但是已经颇具有速写的雏形了。
她是学画画的,对这个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是哥哥画的。”
妹妹推了推哥哥。
“就,就瞎画的。”
大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时候,我爸教了点,后来就没画过。我看到有白纸觉得白着可惜,就拿来画画了。”
“你小子行啊,有天赋,一定不能浪费了。”
江昭辉和一群大孩子关系挺好,把大龙的背拍得“邦邦”响,“努力一点,继续下去,以后就可以去当建筑师了?”
“什么是建筑师?”
两个孩子一脸懵懂。
“就是学习怎么造房子的人。”
张校长通俗易懂地解释。
“哦,那跟爸爸一样啊。”
妹妹恍然大悟地说。
哥哥晃神了一会儿,问他们:“当建筑师能挣钱吗?”
张校长看向几个老师,一时间,几个老师都笑了起来。
“建筑师赚得可多啦,一毕业就比老师上班的工资要多……嗯,大概多三倍?”
江昭辉算了算自己如果去当体育老师的钱,笑着说,“而且,建筑师造的房子会有很多很多人住,会给很多人带来家,很有意义。”
哥哥听到建筑师挣钱,很开心地点着头。
“行,那我就当建筑师。”
老师们又是一阵笑。
“以后没事的时候,到老师办公室来,老师教你怎么画画。”
黛文婷摸着大龙刺猬一样的脑袋,温柔地说,“老师带了很多铅笔和素描纸来,我可以分你一点。”
“谢谢老师。”
大龙笑得更开心了。
没一会儿,抱着一筐土豆的孩子妈妈回来了,这是位个子很娇小的女人,也难怪能穿得下大龙的衣服。
知道几个老师来“家访”,她很高兴地留几个老师在家里吃饭,还准备去杀一只鸡,几个老师这下一点都不敢留了,丢下准备的糖果和饼干做礼物,连忙说自己在路上已经吃过了,婉拒她的好意。
送老师们出来时,孩子的妈妈犹犹豫豫地问:“张校长,你看我们家的娃娃,能上大学吗?”
“好好努力,一定可以的。哥哥成绩很好,几乎全是八十分以上,妹妹虽然差一点,但是最近进步也很大。”
张校长知道孩子妈妈在担心什么,再三鼓励,“现在虽然是难一点,但有两免一补,上中学也要不了多少钱的,只要他考上县里的高中,大学就不远了。”
“听说现在的大学都不包分配,上完一个大学要几万,出来也就千把块钱……哎。”
大龙妈妈的脸上写满忧愁。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孩子们想上,就先给他们上。”
说到这个话题,张校长的脸也一下子沉郁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走出大龙兄妹家,张校长又点着了烟,狠狠吸了几口。
老师们都满脸茫然。
“供养一个大学生,相当于我们这里的农民二十年不吃不喝的钱。”
张校长长叹口气,“以前,读大学等于稳吃皇粮,金榜题名就等于衣锦还乡。可现在,大学也不包分配了,上大学的人也多,出去打工的人回了家以后,反倒不愿意让孩子读书了。”
“他们说毕业的大学生还没他们搬砖的钱多,说读书没用,花了那么多钱,花十年都赚不回来。我们村因为有小学,算是学生比较多的,这么多年来,红星村也就出了四个大学生。但是这四个大学生,现在已经毕业五六年了,还余不出钱来给家里,甚至还不如初中读完书出去打工的孩子。”
“现在‘读书无用’的话,连白集村都在传了,大龙家原来还算比较有见识的人家,现在都在考虑这个……”
他该怎么和这些城里老师们解释他心里的焦躁?
乡下的孩子们一次又一次悲壮地冲向大学校门,耗尽自己和父老乡亲们的无数心血后,终于有个别幸运者到达了梦寐以求的高校课堂,四年后却要面对大学欠下的沉重债务,又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求一个饭碗,城市里,没有根的孩子犹如浮萍,无论是在任何方面,在这个大学文凭急剧贬值的时代,农村子弟整体上都是出于竞争弱势的。
处处碰壁心力交瘁后返乡的学子有很多甚至连自己解决温饱都做不到,让乡亲们对于大学的信仰也为之破碎。
这里的人太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为了一丝丝的希望他们肯付出比许多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但是当一个苦苦追索的神话从高处坠下时,谁又能理解他们内心的煎熬?
“像你们刚才说,大龙可以去当建筑师,我看孩子高兴,我就没打短。”
张校长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眉间是挥之不去的愁绪,“农村孩子学不起画画啊!大龙家父亲去了,国家对他们家有补助和照顾,读书还是可以的。画画这种事,随便画着玩玩还好,要是真学这个,他的妹妹也许就读不上学了,还不如就这么苦一点,兄妹两个都能读上去。”
“光顾着惊叹孩子的天赋了,忘了美术生多花钱……”
黛文婷露出失望和后悔地表情。
“没事,孩子明白你的心意就行了,不能当美术生,也可以当多个兴趣。”
江昭辉将她的手握住。
杜若没说话。
作为一个快要走出学校的大学生,她当然知道外面的竞争有多激烈,所以才执意要得到一个文凭够硬的研究生学位,选择支教保研这条道路。
就连她们这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都能感受到进入社会的困难,又怎么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来说服这些迷茫又无奈的念头?
带着这样沉重的心情,老师们又跟着张校长走访了其余几家。
和大龙家相仿,这些校服必须要拆分的人家,无一不是条件太差、家里有弟弟妹妹或年老的老人要御寒衣物,一件衣服轮流穿的。
即使是孩子,在学校里也想保有一丝尊严,固执地不肯说出家里已经穷到无衣御寒的地步,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用“我不冷”的理由来搪塞,就连老师已经家访了,依然固执着坚持自己“不冷”。
等“家访”结束,他们曾经的那些义愤填膺和不平也荡然无存,大家都默默无语。
“要不,我们学着李老师和方老师,把捐衣活动再搞起来吧。”
江昭辉一路上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尤其是一些穷困学生家的外面,可见他已经有了想法,“现在才十一月份就这么冷,等入了九,这些人家怎么过?”
就凭那些漏风的砖墙,就算冬天不出门也不一定扛的过啊。
“这里物流太不方便,等各地捐献的衣物送过来,说不定冬天都过去了。”
他们从西安购买的校服,用了足足二十天才到,这里只能走EMS,其他地方更慢,谁知道到这里要多久?
再想想李老师和方老师分类、整理那些衣服时无法利用的部分,很难让人理解那些捐献的人是把这里当急需物资的地方,还是废品收购站。
“那我就再开一次直播,帮这里的人募捐冬衣?”
黛文婷迟疑了一下,建议着。
“暂时还是不要了,你之前接受捐款的事儿引起那么大争议!”
江昭辉一口否定了黛文婷的想法,“你这个毕竟不是募捐直播,是私人直播室,别让人觉得你吃人血馒头!”
黛文婷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一下,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几个老师都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才能改善这里人们的生活,可受限与阅历和生活经验的不足,即使他们很努力地在想,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如果贫穷能那么容易改善,扶贫工作也就不会那么困难了。
“实在不行,只能选择在各个平台上发动捐献冬衣的活动。”
秦朗无奈地叹气。
说话间,又一次路过了村口的沟渠,那几个青年还在弯着腰刨着黄土地,已经挖出长长的一条来。
看到几位年轻女老师又一次从他们身边过,那些青年放下了挖着沟渠的铁锹,不住地打望,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敢走上来和她们说一句话,几位女老师感受到背后灼热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直到他们绕出白集村外的那处山包,那种怪异的感觉才减轻了不少。
与此同时,悠扬高亢又掺和着浓郁乡土味道的旋律却乍然而起,从白集村的方向传来。
“山沟沟那个土坳坳,
不见着长一根草草!
吆上个骡子驮水水,
十里八乡么跑断个腿腿!
下坎坎那个爬洼洼,
汗水湿透了褂褂……”
“是花儿。”
张校长摇晃着脑袋,噗嗤笑了,“这群男娃娃,脑子被驴踩啰!”
也不知道他是说这些男娃娃看到女老师就唱“花儿”是脑子被驴踩了,还是这里的男娃娃也敢向外面来的女老师唱“花儿”是被驴踩了。
在来这里之前,几个老师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这边有一种叫“花儿”的民歌,却从未听过。
于是哪怕心中有什么样的感受,在回程的路上能听到这样的“花儿”,都是一种意外惊喜。当豪迈粗犷的“花儿”响彻荒野时,贫瘠和干旱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抛洒的无影无踪。
在没有生命的荒凉高原上,竟然有着这样一种压制不住的狂放不羁,汉子们扯开嗓子发出的那一声“大吼”,仿佛要将生命中所有的不甘和压抑都释放出去。
是在地下孕育许久的种子,在破土那一刻的石破天惊。
伴着这样牵人心肺的“花儿”,老师们感觉心胸似乎都随之变得开阔,就连刚刚那灼热的目光,也不再觉得是一种冒犯。
歌里对老天、对大自然、对命运的控诉,让他们纷纷想起自己决定来这里的原因。
他们之中,有人是为了获得知名度、有人是为了摘得芳心,有人是为了获得保研资格,有人是为了减肥,有人则单纯是为了得到一份付出后收获的快乐……
谁又能想到,为了这样“动机不纯”目的来到这里的他们,现在会为了怎么让所有孩子都能穿上冬衣而在这里绞尽脑汁?
几个月过去了,抿心自问,面对此情此景,我心是否依旧?
是否真能甩手不理?
他们,明明就不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来的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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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着回去的路上,某个黄土坷垃的山包上,黛文婷发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
孩子约莫三四岁大小,呆呆地看着走近的老师们,脸上脏兮兮地还挂着鼻涕,面颊上刻着饥色,却仍然掩不住他无邪的面容,正在地里刨着什么,似乎是找吃的。
在辽阔无边的黄土高原背景下,他显得那么渺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刮没了。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为什么要蹲在这里,因为这样没人看顾而跑出来的孩子,在这里实在是太多。
这片贫瘠的大地上为什么要承载着这么多心酸和无助,有了这么多如同弃儿一般苦难的孩子?
小孩孤零零蹲在无边无际地沙土中,看人时迷茫又麻木的目光,实在让人的步伐如同灌铅般沉重。苏丽和黛文婷几乎是噙着眼泪从包里掏出剩下的饼干,拆开包装塞到他的手里。
而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再看她们,只是贪婪地啃着手里的饼干,闭着眼睛沉浸其中,一点一点地通过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咽下去。
秦朗掏出包里的矿泉水,蹲下身准备喂孩子喝一点,却在孩子的脚边发现了什么。
他从一堆乱草一样的“苦苦菜”里拈出几根细黑如发丝一样的野菜,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发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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