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点半,钟邵奇接到来自某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红偶像打来的八卦电话。
他随手抽出桌上另一份等待签字录入的文件。
一边将电话接起,一边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只问了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开不开心?”
“听听,听听这语气,陷入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完全不关心我这个因为你一个电话,就累死累活推掉行程来帮你追妹的小表弟,”洛一珩的声音里满是打趣,“得啦,我出马,里子面子都做足了,没露马脚,她也没有不开心,钟少,你就放心吧。”
那头还在唠叨。
“你别说,你的眼光还真不错,派人送过来的那套行头,我瞧着……啧,真舍得本钱。你这真是不追则已,一追惊人。”
钟邵奇不吭声。
一目十行,眼神在手肘压着的全英文地产责任书上逡巡片刻,末了,笔下行云流水,签下自己的名字。
电话里,对方话音倒是照旧百转千回,末了,终于绕到大明星真正感兴趣的一问,连语调都高昂了三分。
“不过话又说回来,诶,表哥,我听说宋家不是想把那个二小姐,叫什么,呃,宋静和,跟你拉个红线吗?马上就是宋家酒会了,你怎么这当口开始……”
“Karol,今天的事辛苦你了。”
合上文件,放到一边,钟邵奇径自打断了对方有意探听八卦的好奇心。
“我还有公司的事要处理,你也早点休息。活动的劳务费明天阿Ting会划款给你,多吃点,就不会乱说话了。Good night.”
洛一珩:“诶你……”
电话在下一秒,被钟邵奇毫不留情地挂断。
手机反盖,放到桌面另一侧,又一份文件被他从堆成山的报表资料里随手择出。
满眼的红血丝已然昭示了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工作的负累,而他只复又轻捏眉心,尝试保持清醒,手中钢笔不轻不重地轻点纸页——
蓦地一顿。
一条墨迹长线划过名单第三排。
果不其然,宋氏的内部酒会,宋致宁带的是陈昭。
他在“陈昭”这个名字上划了个大大的圆圈,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近乎划破纸面。
在“宋致宁先生,陈昭小姐”这两个并排名字的上方,端端正正印着的,是“宋静和小姐,钟邵奇先生”。
末了,他眉心紧蹙,将钢笔猛地一盖,压住文件上那一排名字。
过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又把横放的钢笔摆成竖放的直线,堪堪挡住那两个姓宋的局外人。
名单上,一上一下,只剩“陈昭小姐,钟邵奇先生”。
幼稚。
他心中轻嗤。
却不再动那钢笔,起身,转而去泡一杯咖啡。
=
“洛一珩隐藏摄像机Event”在次日微博放送中,被顶上热搜第一。
陈昭的脸虽然被打上了马赛克,但是眼熟的身材发型装扮,还是让她的顶头上司一眼就瞧出来了身份。
是故,第二天一上班,被叫进办公室里的陈昭,就享受了一下和宋少面面相觑的“礼遇”。
理由无它。
宋致宁给她买的礼服摊在面前——Saint Laurent黑色流苏抹胸长礼服,一模一样的剪裁款式和颜色,但似乎没了用武之地,叫人看起来如鲠在喉,不上不下。
宋少撇了撇嘴,将那礼服折回盒子里盖上,别过脸,假装看向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股价。
连语气里都是刻意的漫不经心:“别误会啊,我姐让我买的,”
陈昭听着,没来由地犯了尴尬,只能点点头,说了句轻飘飘的“谢谢”。
又是一阵无话。
她不擅长面对这样的静默和“各怀鬼胎”,眼神往门那头瞄了好几回,还没来得及开口,宋致宁已经先一步打断她的幻想——
“别着急,你怎么总这么怕我?我还有点重要的事告诉你。”
说话间,他轻佻的笑容寸寸隐去。
末了,似乎迟疑斟酌片刻,又撑住下巴,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陈昭,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身份更合适的女伴不要,偏偏选了你去陪我参加家里的酒会?”
这话说得叫人不明所以。
陈昭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定定看向他,唇角紧抿,并不答话。
低垂的视线里,只看清对方伸手,将装有礼服的衣盒微微推向她。
“那天晚上喝醉酒的人,是我的二姐,宋静和。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宋家和钟家,应该会用一场稳固的婚姻来确保合作能够顺利推进。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话,联系昨天那个不知所谓的‘Event’,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他的目光里有探究打量,隐隐约约的,甚至包含警告意味。
陈昭默然良久,末了,伸手将那盒子接到手中。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说着,挤出个笑容,“先谢谢你了,宋少,谁会嫌弃便宜占太多啊?而且,你真的多虑了——我说过很多次,钟家那种人家,我根本不可能高攀得上,都是你多想了。”
宋致宁打量着她的神色。
良久,他盖住眼睛,向后一倒,靠着椅背。
他说:“不用说这么多假话。你弟弟除了跟我说钟邵奇的事,还说了关于你的事。”
他说,陈昭,我很理解像你这样的出身,能遇到钟家人,是种很难忘的经历。但是十年了,就算我不提醒,难道你还不了解,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有从一出生开始就无法逾越的壁垒吗?
陈昭没回答,耸耸肩膀,又一次礼貌性地道谢过后,便抱着盒子,转身出门。
甚至回到座位上,不顾许多女同事打量逡巡的目光,她还饶有闲心地给自己泡了杯浓茶醒神,然后安安分分地上班做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直至一天的辛苦过后,她回到家,抱着那个礼服盒子瘫在自己的小床上,在那样难得清醒思考的时候,却依然难逃,某些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阁楼的灯明暗不定。
她背过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回头想想,倒不是没有人这样提醒过她。
至少十七岁那年,她第一次见真正的钟家人时,就曾被这样看似温柔却无比伤人的劝慰刺伤过,可是暌违多年,那份怀揣在心里小心翼翼的、因重逢而感到的庆幸,又这样被当头一棒打醒……
果然,还是会觉得很痛。
=
十七岁那年的圣诞节。
她正准备进门洗澡,忽然发现了白钢在浴室墙壁一侧凿出的小洞,大怒之下,和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动了手,被对方一巴掌扇得头晕眼花,脸颊高高肿起。
苏慧琴总是偏帮,从不拉架,窝囊废的弟弟只会躲在房间里,看起来比她还惨兮兮,整个家对她而言,就像是个永远也挣脱不了的泥泞牢笼。
她气不过,打不过,满腔的委屈无处诉说,只能疯也似地往外跑。
被白钢拿着扫帚追着,被苏慧琴痛骂着,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就从那个快要让人窒息的家跑出来,一路飞奔下楼,跑到大街上。
那天的天气是雨夹雪。
寒风从领口灌进去,整个人从头抖擞到脚,冷到大脑都无比清醒。
不过八点多,正是街上热闹的时候,大街小巷的音响嘈杂,放着欢快节奏的圣诞歌,戴着红帽子的圣诞老人和装扮精致的圣诞树都一齐被摆在橱柜里,不时引人驻足。
只有她和路边两条打架的野狗无家可归,仿佛是被社会遗弃的、不屑于注视存在的,那一堆渣滓。
十七岁的她紧咬着牙关。
又冷又饿,也很害怕。
而后,却又在摸到睡衣兜里那几个硬币的瞬间,突然回头。
不顾路人怪异的目光,沿着马路,她抱着手臂,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不住逡巡视线,寻找着公共电话亭。
不记得找了多久,只记得找到的时候,整个脑子都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
电话亭里。冻得红肿的手指颤巍巍地按下号码。
嘟声几下,那头的人接起电话。
陌生的女声,礼貌地问了一句:“你好,请问找哪位?”
嘈杂的人声鼎沸,夹杂着欢奏的圣诞歌,昭示着那头的热闹非凡。
他们就像处在两个世界。
“我、我找钟、钟同学。”
“抱歉,少爷他——啊,少爷,似乎是您的同学,还是不要耽误您今晚的……”
“给我吧。”
被身旁人打断,女声戛然中止。
电话那头很快换了新人,而后,问了没头没尾的一句:“是不是陈昭?”
说话的瞬间,街道上的圣诞歌,已然慢慢侵入她所在的狭窄的公共电话亭里。
她张了好几次嘴,想要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分散注意力,沤红的眼圈里,却几乎一瞬间涌满快要盛不住的眼泪。
等了半晌。
没得到她的回答,这少年顿了顿话音,措辞片刻,又竭力放温柔了语气,补上一句:“怎么了?”
她深呼吸,揉着眼睛。
“……没什么,钟同学,祝你、祝你圣诞快乐。”
话说完,一撇嘴,一颗豆大的眼泪却从她眼眶里落下来。
她说钟同学,我想听圣诞歌,大街上好热闹,可我们家不过圣诞。
“……”
电话那头传来催促声,似乎有人在劝他放下电话。
背景音愈发喧闹,几乎让人大脑嗡嗡作响,也让她霎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在哪?”
在这样的嘈杂里,沉默片刻,那少年问她。
“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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