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按捺住扭头就跑的冲动,秦珏一步三磨蹭地踱到了客厅。
果然如他所料,那个西装革履、面容清癯、目光犀利的中年男人和那个身穿旗袍、体态优雅、因保养得宜而显得格外年轻的太太一左一右地占据了这间屋里唯一的一条长沙发,素日来都吊儿郎当没个正型的薄彦竹却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等秦珏走进,六道目光便同时落在他身上,两道是同情,四道是恨铁不成钢。
嘴唇翕动,秦珏终于小声地叫道:“爸……妈……”
“你别叫我,我秦国邦没你这么能耐的儿子。”秦父很是气愤,“还知道离家出走了,都是跟谁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习惯?”
秦珏脸色一白,咬着嘴唇不说话。
秦母倒是没有呵斥他,毕竟儿子早就是个成年人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要留点颜面。她推了推眼镜,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秦珏手上的几袋菜,轻声细语地道:“在外头住了一周,感觉怎么样啊?”
怎么样?没有人在边上喋喋不休地告诉你该怎样做怎样选,真的挺好的。
但就算打死秦珏这话他也是不敢讲的,只是把手里的袋子握得更紧,一言不发。
薄彦竹在一边看得气闷——这小秦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平时跟他在一起嘴那么损,怎么对上爹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眼见气氛很紧张,他自己也杵得很尴尬,薄彦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叔叔阿姨,这茶泡太久了,都没什么味道了,我给您二位……换一杯?”
“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好茶,还能泡出花来?”秦父硬邦邦地拒绝。
薄彦竹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下不来。
只是毕竟对方是长辈,并且是他十分了解脾性的长辈,实在不好反驳,才深吸一口气道:“那个……叔叔阿姨应该有话要跟小珏讲,我就不方便听了。我先……回房去?”
秦父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秦母还客气地笑了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关上房门,薄彦竹却也不是完全放弃,紧紧地贴在房门上听动静。
只听秦母慢悠悠地道:“你说要去参加那个民乐团,考得怎么样?”
“过了。”秦珏简单明了地回了两个字。
“那可是娱乐公司组织的吧,是要签约出道的?怎么这么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声音,秦母问这话的时候还带了一点笑。
秦珏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毛一样跳起来吼道:“你知道还问?”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反了你了!”到底是当过兵的人,尽管退伍多年,但在部队里养出的习性却是一辈子都改不了,比如……说话爱吼。
即便看不见,薄彦竹也能猜到秦珏的反应——死死咬着唇,脸别到一边,憋得满脸通红却就是不愿意开口,眼眶也是红的。
秦母这才轻笑一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搞音乐是没有前途的。你看,这不是连娱乐公司都做不下去了吗?做人就要脚踏实地的,不要总是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空中楼阁迟早有一天会塌。”
这话薄彦竹就听不下去了,我们学音乐的怎么就虚无缥缈空中楼阁了?那是精神的升华与情操的陶冶!你们这些俗人不懂。
而且薄彦竹也知道,这话秦珏也是觉不爱听的。
但秦母似乎全然没发觉秦珏的厌恶与抗拒,自顾自地道:“现在最好就业收入也最高的行业就是金融和经济,你本来就是学的这个,家里又有这个条件让你去闯,跟其他人一比就是事半功倍,何乐不为呢?”
“既然这工作这么好,那您怎么不去呢?”秦珏咬着牙反驳。
秦父不由得怒火更甚,到底还是被秦母拦下了。她苦口婆心地道:“你看你爸爸不就在做这个么?有哪里不好了?要不是你爸爸经营公司这么好,哪有钱让你吃好的喝好的用好的?你喜欢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说你学琴,当初请老师那么贵,你每次换的琴也不便宜,如果经济基础不好,能让你这么折腾吗?”
秦珏恨恨地抬头,“是不是照妈的说法,除了从商的,别的行业都不需要人做了?”
“你这孩子,还学新闻呢,妈妈是这个意思吗?”秦母有些动气了,秀丽的眉拧在了一起,“明明有轻松稳定的选择,为什么要去走那些冤枉路呢?”
“谢谢,我不需要。”秦珏没好气地道。
秦父的怒气终于按捺不住,也不顾是在别人家里,站起来就是一声怒吼,“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飞了是吧?你妈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秦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还是倔强地望着父亲的眼睛,“如果这话有道理,我会听,但是没有……我不会采纳。”
下意识地就想解皮带下来抽他,亏得秦母拼命拦住了,秦父只是怒发冲冠、满面通红,喝道:“你妈堂堂大学教授,还比你多活这么多年,难道见识还不如你这臭小子?她哪句话说错了?”
秦珏最讨厌的就是来自各路亲戚“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式的倚老卖老。如果年龄和经验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怎么会有诸如“两颗铁球同时落地”之类的著名驳论呢?
见秦珏不说话,秦母才又和颜悦色地道:“小珏啊,这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父母,是绝对不会害你的。爸爸妈妈做这个决定都是为了你好啊……”
不,你们才不是为了我好,你们只是自己觉得为了我好。
秦珏低下头,任凭父母交替着念叨,只当没听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其实在最初的最初,他一点都不想学乐器,不过是因为当时在学习主持,时常在参赛的时候需要一门其他才艺展示,秦母才决定让他去学的。而最开始他挑中的乐器不是琵琶,而是吉他,父母坚决反对,因为觉得不登大雅之堂。后来按照父母既不能烂大街、又不能太生僻、看起来要有气质的要求,他学上了琵琶,并且因此停掉了主持课,父母又要求他不能再继续学下去,理由是年纪升高课业渐渐繁重,没这么多时间与经历去兼顾。
在学习的过程中,秦珏渐渐发现真是一样很有魅力的乐器。信手慢弹,琴声干净清透直抵人心,文曲悠扬婉转,武曲气势磅礴。有时候心情不好了,取下琵琶来弹一曲,一直憋屈在胸口的气也就散了。
秦珏坚持不同意,最终还是一直坚持下来,一直到了现在。
因为一时兴起、觉得需要,就强逼着他去学琴;因为用不着了、不感兴趣了,就要逼着他放弃掉。
也不知他那尊敬的父母哪来的自信说是为了他好。
这样的事情从小到大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就不需要仔细回忆,秦珏便能一气想起五六七八件来:以前去参赛,他选了一首深沉抒情的曲子,父母非得让他换掉,他不同意就轮番去游说老师让老师来劝他换掉;高考完了选学校选专业,他一个字都没说过,因为早已经有了决定;上了大学,因为是在本地,一到周末父母就让他必须回家,然后又转头指责他上了这么久的学居然都没交到什么好朋友;明明已经报备过周末要和同学外出,却因为他们一个心血来潮想自驾游就要勒令他向同学毁约……。
最细小的,他长到现在这个年龄,去理发店剪头、早上换衣服出门,都还要接受一通念叨,这也不好那也不行。
父母总是在说着“我觉得对你好”而行强迫之事,来发泄他们无处安放的控制欲。
“你还别在这儿跟我不满意,你看看那些没爹妈管教的小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是不是也想让我们不管你才开心啊?”秦父仍旧在怒吼。
秦珏忽然觉得很疲惫,轻声说道:“那还真是谢谢您了。”
“你说什么?”这话又成功地让人火冒三丈。
从前秦珏一直没跟父母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没用,所以就避免沟通此类话题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可是今天即便是在外头,还躲着个薄彦竹在旁边,秦珏也觉得这话真的很有说出来的必要。父母会不会采纳是一回事,但说不说却是他的态度问题。
“爸,妈,按照您二位的身份地位,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您们见过谁家管还是是像管我这么管的?”秦珏深吸一口气,不避不闪地盯着父母的眼睛,“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任何事,都必须你们点头之后我才能去做,有什么自主的权利吗?没有吧。倒是那些养宠物的,宠物就是这个待遇,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不要有自己的想法。别说什么父母管孩子天经地义,父母只是给孩子一个大致的向导差不多就够了,如果真的事无巨细都全部要按照自己的要求来——那我建议二位自己去那么做,或者买个木偶玩也不错。”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秦母很少发脾气,但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毕竟谁也不能容忍旁人来诋毁践踏自己的一片真心,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行。
秦珏无所谓地扬了扬嘴角,“不好意思,我还没说完,请先别打断好吗?谢谢您了。说到那儿了呢?哦对了,即便是个小孩,也是拥有独立完整的人格和灵魂的,更何况我是一个理成年已经过了四年的人了。我是个独立的个体,我有自己的想法,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我真的不希望别人把他们的想法强加给我并且要求我必须去完成。如果换到您二位的身上……只只怕比我更不能接受不是?所以我麻烦您、谢谢您、求求您,不要再逼着我去做您们以为是正确的事情了好吗?至于您们说的事为了我好、是因为爱我,恕我真的不敢苟同。我必须承认父母之爱是无私的,您们绝对不会想要害我,但您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爱呢?这个问题有点深奥,我换个问法。您们二位又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每天到底在想什么、这么不同意您们给我安排的后路又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吧。既然你们连我喜欢什么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又是怎么为我好呢?”
“你……你知不知道这么说有多寒爸爸妈妈的心吗?”秦母一向强势而注重仪态,此刻却是双眼含泪,满脸不可置信。
秦珏别过头去,不让自己看到母亲的眼泪。
是父母错了吗?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也委屈得很。
可是秦珏告诉自己坚决不能因为心软而妥协,因为这样下去,他自己会更受不了。
“哈哈,想不到我秦国邦花了那么多心思在儿子身上,最后竟然养出个白眼狼来!”秦父怒极而笑,“那好啊,从今天开始,我和你妈不会宰给你一分钱,你要吃要喝要干嘛都行,自己去挣。你不是个独立的人吗?那就自己先独立自主地活下去啊!”
秦珏反倒松了口气,经济独立,他不是做不到,毕竟上了大学之后,他还是想办法弄到了一些存款。
于是秦珏毫不畏惧地点头道:“好。”
原本秦父只是想逼着秦珏低头服个软,谁知被反将一军,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扬长而去。
秦母却没动,只是望着儿子直流泪。
“快走啊,既然这个白眼狼不想认你这个妈,还站着做什么?惹人讨厌吗?”秦父站在玄关处不耐烦地道。
秦珏赶紧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
秦母没有接,只是深深地望着他:“小珏,你真的不回去吗?”
“不,我不想回去。”秦珏异常坚定。
僵持一阵,秦母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孩子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住了……”
秦珏微微别过脸,眼睛用力向上看。
手上的纸巾终于被接了过去,秦母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又恢复了清贵优雅的教授模样,缓声道:“好,那妈妈就当你最近思想出现了偏差,需要好生调整一下状态。给你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你随便去折腾,干什么我们都不会管你,当然也不会给你经济援助。过了半年之后我们再说这件事。”
一年怎么够?你们一辈子都别管我才好。
不过这也只能想想,秦珏不敢宣之于口,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秦母终于带着深重的失望与秦父一道离去。
防盗门关上的那一瞬,似乎全身的力气与勇气都被抽离一般,秦珏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抱枕里。
“给你……没事吧?”不知过了多久,秦珏才听到薄彦竹小心翼翼地问。一抬头,就看到递到面前的纸巾。
秦珏在抱枕上胡乱蹭了蹭,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拿开,干嘛呢这是。”
你这小泽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吗?薄彦竹暗地里嗤之以鼻,但为了给秦珏一个面子,到底没有拆穿。
抬头一看表,早就过了平时吃完饭的点,幸好今天也没学生上门。秦珏连忙起身要去做饭,却被薄彦竹一把拉住:“得了吧,才吵了架,我怕你一时激动连手剁了,早就点了外卖了,你就老实坐着等吧。”
秦珏也没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坐下来,摸出手机点开微信。
叮咚——
那个自从建立以来就如死水沉寂的微信群忽然弹出消息,一瞬间薄彦竹只觉得眼花了。
“卧槽,小秦子你干嘛呢?”看着秦珏发出的聚会邀请,薄彦竹惊问。
“时间紧急,当然要越快越好。”秦珏微微勾着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再不混出个名堂,朕就要被抓回去继承皇位了。”
薄彦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小秦同学,你戏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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