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小说:民国之联姻 作者:云起南山
    第十二章

    爱情。

    这两个字搅得白翰辰一宿没睡踏实。思绪繁杂,眼总合不上。

    那是《仲夏夜之梦》里的情水,叫人痴心又迷眼;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毒药,直叫人生死相许;那是《傲慢与偏见》里的完美,无人不想拥有,却难有几人能真正得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世人莫不赞颂爱情的伟大:梁祝化蝶,鹊桥之约,孔雀东南飞。然而这些对爱情的歌颂,若不以死亡祭奠,便是神话般的结局。

    于他所见,父辈皆是遵循礼法规制,娶的是贤良淑德,跟爱情连边儿都沾不上。大哥大嫂那,虽有大嫂的情深意重,大哥却给不了回应,若非两情相悦,便谈不上是爱情。至于其他同辈,见得更多的则是家有一房糟糠、外头寻花问柳,哪边都不是情真意切。

    世道便是这世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白翰辰倒真觉得他爸和容宥林之间算得上有爱情。只不过为了守住这份爱,容宥林甚至不愿和他爸结婚。仿佛一旦被柴米油盐的世俗所浸润,爱情,便不是爱情了。

    他倒是能理解付闻歌的执着。二十啷当岁的年纪,有理想有抱负,学的又都是新思想新文化,理当对旧传统嗤之以鼻。曾经的他也是如此:满腹报国志,一身忠义胆,遇到有相同志向的人自然觉得亲近,只是看着人、听着对方说话便觉得心喜。

    但那只是喜欢,还谈不上是爱。如果真是爱了,肯舍下一切追随,也就没有现如今名满北平的白二爷了。

    窗外鸟鸣渐密,天空泛起鱼肚白。白翰辰沉了眼,终是睡了过去。

    见儿子没来吃早饭,孙宝婷便催玥儿去叫。

    玥儿说:“去叫了,二爷说夜里没捞睡踏实觉,让九点再喊他。”

    “唉,这一天天的,事儿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也没个帮衬,能睡踏实么。”

    孙宝婷意有所指,却不明说。老大只管公司里自己的那一疙瘩事儿,旁的一点心不操;老三还小,丁点儿忙帮不上;老爷更甭提,人都不回北平,提早退休,见天介跟天津那地界儿逍遥自在。

    严桂兰在旁边听了,帮腔道:“婷姨,还是得早点给翰辰娶房媳妇。外头累一天了,回屋有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睡也睡得踏实。”

    “可不是,转过年就二十七了,老爷跟他这岁数的时候,翰宇都十岁了。”孙宝婷说着,将目光打付闻歌身上扫了一圈儿。

    付闻歌闷头喝粥,自当没听见——你们白家二爷爱找谁找谁,我反正不伺候。

    世道不公,婚姻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一道枷锁。阿爹的老路,他绝不会走。别的不说,就冲白翰辰没事钻个八大胡同的德行,他也不信对方未来能从一而终。

    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有什么用?还不是满清遗老遗少的做派,脑子里的东西都是旧的。又是封建大家长思想,这还没怎么着呢就管他跟管儿子似的。

    吃完饭出来,付闻歌照例到西院儿去温书。这里有棵大银杏树,俗称白果树,长势极好,枝繁叶茂。虽近夏末,但日头还足,过了八点就开始热了,屋里闷待不住。院里有风,跟树底下待着凉快。

    玥儿来给大少奶奶送浆洗好的被褥,瞅见付闻歌,搭腔道:“付少爷,外头热,留神中暑。太太房里有镇好的绿豆汤,你记得去喝啊。”

    “谢谢。”付闻歌点头,“对了,玥儿,这树多少年了?”

    “呦,那我不知道,打从我到白家这树就在这了,听说是移栽过来的,得有二三十年了吧。”玥儿“啧”了一声,“要说这西院儿怕不是风水不好,人不见多,树也不见结果儿。指望它能结点儿白果儿当零嘴儿,可惜了啊,一年年的光长叶了。”

    她嘴上刻薄,是因不乐意伺候大少奶奶——生不出孩子,还紧使唤她。她是伺候二太太的,以前大太太还在的时候,大房上下使唤她也就使唤了。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的主子做了大太太,她的身份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可这严桂兰还当她是寻常使唤丫头一般,心里不服气。

    付闻歌知她嘴巴厉害,不与她争辩,只是稍作解释:“银杏树雌雄异株,这一棵怕不是雄株,结不出果子也正常。”

    “半爷儿还能生养呢,这树反倒矫情。”玥儿嘴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登时臊了起来,“呦,付少爷,您看我这破嘴,胡扯八聊的,您甭……甭在意。”

    好歹付闻歌是说给二爷的,谁都看的出来,将来这家保准是二爷做主。她心虚得罪了未来的二少奶奶,指不定将来得被穿多少双小鞋儿。

    “没事儿,忙你的吧。”

    付闻歌并不打算跟她一般见识,继续埋首于书本。像他这样的人,莫说在使唤丫头嘴里被当成说笑的材料,就是到了外头,何尝不是低人一等。所以他才力争上游,甭管多苦也要读书。为的就是能有一技之长,将来不受命运的摆布,能在这不公的世间为自己挣得立足之处。

    只是争来争去,却还是躲不过。但无论如何还是得争,于他的心性,万不能做只被铁链囚笼困住的猛虎。

    晨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付闻歌扬起脸,却看到那青黄的扇形叶片间,似有小小的果实探出头来。

    白翰宇约了客人在德义兴吃饭,到了时间,菜都上齐了,却听小二传话,客人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改日请他吃饭做赔礼。

    对着满满一桌菜,白翰宇叹了口气,招呼小二用食盒装了给家里送过去。都是好东西,浪费了怪可惜的,拿回家一样的吃。平日里严桂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能吃上家里以外的厨子做的饭菜,也教她尝个新鲜。

    对于严桂兰,白翰宇心里只有愧疚。虽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却只对她有兄妹之情,罔论情爱。遵从父母之命娶进家门,他本意是不愿的,可孝字当头,他也没得选。本想着早早给病弱的母亲添个孙子孙女,使她能够承欢膝下以尽孝道,却没想到于新婚之夜才发现自己有难以启齿的毛病。

    这打击不可谓不大,而他原本就是性格内敛不善表达之人,以至于对妻子的愧疚化成了恐惧,甚至于连同对方说话都格外艰难。久而久之,疏离变为冷漠,他现在只能用这种微不足道的关心以弥补对妻子的亏欠。

    新药也喝了几日了,却全然不见效果。情不动,则无欲。心里如一潭死水,就是砸块石头下去,也溅不起几滴水花。

    “白大少?”

    听到呼唤声,白翰宇侧过头。只见大敞着的包房门外,是一身青石长衫的金玉麟,翩然而立。

    金玉麟见只有白翰宇一人在,面前又杯盘碗盏地堆了一堆,客气道:“您今儿也约了饭?”

    白翰宇微微一怔,错开眼神儿道:“是,不过客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正打算走。”

    “您甭忙走,正好我也没吃呢,择日不如撞日,今儿这顿算我的。”

    金玉麟不请自入,大大方方地坐与白翰宇对面。自上次在戏院后巷第一次与白翰宇近距离接触过后,他这心里就总惦着对方。那双藏匿着满腹心事的眼,时不常地出现在梦里,教他睡也睡不踏实。

    其实今天他是受戏院经理的邀约,来此吃请。请他的是位打邯郸来的煤矿主,还带着自己的小女儿。说是小姐就爱听他的戏,此次来北平,无论如何也得跟名震梨园界的金老板见上一面。

    结果还没进做东请客的包间呢,却先瞧见白翰宇了。只是一瞥那略带忧郁的侧脸,他这鞋底便跟钉了钉子似的,再也挪不开半步。满心都想着,今儿个必须得跟对方说上几句心里话。

    白翰宇见他坐下,心里稍有一丝慌张,不留神碰翻了手边的茶杯。他不是不愿与金玉麟交往。听了这么多年的戏,捧过数不清的场,哪有不想交个心的。只是看那台上的人虚虚幻幻,若真落到这实景之中,又怕心里的一丝小,被对方察觉了去。

    眼见茶杯翻倒,金玉麟忙摸出帕子起身擦去白翰宇袖边的水渍。不留神碰到了对方的手背,捏着帕子的手登时顿住。四目相接,那长久以来封闭在心里的蝶,终是破茧而出。

    他将帕子塞进白翰宇手中,隔着柔软的丝绸,轻轻握住对方的指尖。

    白翰宇被这近乎无礼的举动所震惊,手心里冒出了汗,胸口也像被猫抓似的乱。终日面无表情的脸上,眼下却泛起了各种颜色,却单单忘了把手抽走。

    “白大爷,食盒给您拿来了。”小二拎着食盒进门,却见屋里又多了个人,惊讶道:“呦!这不是金老板么!”

    听见旁人的声音,白翰宇慌忙抽回手。那帕子就此落在了桌上,浸了茶水,洇透出不规则的形状,正如那塞满乱七八糟想法的心。

    金玉麟也回过神,坐到位子上,冲小二摆摆手:“甭忙活了,今儿这顿我请白大少,借个手,给门带上。”

    “得嘞,您二位慢用,有事儿招呼我。”

    小二带门出去,包房里就剩他们俩人。金玉麟仔仔细细地瞧着白翰宇,把那张脸上的分分寸寸都看了个明白:眉眼带着女子的柔,口鼻却是男子的硬,合在一起,刚柔并济,俊得教人挪不开眼珠。

    往白翰宇面前的杯子里斟了些酒,又给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上,金玉麟举起酒杯,道:“白大少,今日你我难得有空聚于此地,我先干为敬。”

    说话间,满杯酒被他仰面饮下。

    白翰宇抬眼望着金玉麟,却见他再不是台上醉酒的贵妃。没有妩媚,全是骨子里的豪气。梨园行不收女弟子,半爷儿也进不去。旦角儿,是把纯纯的阳刚化作绕指柔,用男人对女人的理解来演绎出那超脱凡尘的风情。

    在此之前,白翰宇只道自己是爱那台上的角儿,可眼下所见却如醍醐灌顶,蓦地醒了过来。不是,他爱的不是杨玉环,不是秦香莲和虞姬,更不是崔莺莺或杜丽娘那些装扮出的形象,而是坐在眼前,这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

    这便是他心里的小,自己不敢碰,更怕被别人碰到。

    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金老板,请。”

    端起酒杯,白翰宇闭上眼一饮而尽。醇滑的液体顺势而下,胸腹间顿时烧灼起来。再睁开眼,丹凤染上了霞光,红得迷离,媚得透骨。

    眼前所见教金玉麟只觉脖颈间似是被只无形的手掐住,一时间人也恍惚了。没有一句话,他又斟满了两杯酒,与对方分别饮尽。

    空腹连喝两杯,白翰宇忽觉烈酒灼心,一股无名之火烧向下腹。窗外的蝉鸣更使他心烦意乱,不自觉地抬手,解开衣襟前的两颗扣子。但这毫无用处,只是看着坐在对面的金玉麟,他便燥得坐立不安。

    “白大少?”金玉麟觉察出白翰宇的异样,赶忙起身移步至他身侧,未近,便感觉到那灼人的热度正源源不断从对方身上散出。

    “金老板,你觉不觉得这屋里很热?把门开开吧。”

    白翰宇呼扇着领子,却不想被立于身侧的人尽收领口下的风光。酒染的颜色,是那说不出的迤逦。金玉麟再也忍不住了,一手握住那骨节分明却也是娇生惯养的手,一手扣于白翰宇脑后,将人从座上拽起来,侧头含住他热气逼人的唇。

    “金——”

    只来的及从齿间溢出声仓促的轻呼,白翰宇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裂开了,痛痒难耐。沉寂多年的欲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唇齿交缠,难舍难分。

    包间内的屏风后,长袍绢裤,凌乱满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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