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是西门吹雪的死敌,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只有陆小凤清楚,这个死敌对于西门吹雪来说,比朋友更值得敬重。
所以若是叶孤城虚弱难支,站在他身边的西门吹雪及时地献出自己的肩膀,也不能算太过意外。其实陆小凤不仅不会觉得意外,反会觉得本该如此。
换了任何一人,陆小凤都不会这样认为,但是换了叶孤城,他偏偏就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看着叶孤城闭上双眼斜斜地靠在西门吹雪肩上,他竟觉得这场景和谐无比。
若是这两人都一直这样下去,没有决斗与厮杀,那不知该有多好。
他虽是这样想的,心头却并非一片明朗。
在看过刚才那一手绝代风华的飞刀之后,他还能认为眼前这个人是叶孤城吗?
叶孤城擅用的是剑,而不是飞刀。
所有在场之人都清楚这一点,所有当他不带佩剑出现之时,所有人都会把它当做被拔了爪子的猛虎。
而这样的一头猛虎,注定是要被关进笼中的。
可惜谁也没想到这头猛虎没了爪子,却有了一副更利的尖牙。
那样一把平平无奇的小刀,到了他的手里,却好似附上了一层奇异的魔力,任谁也无法掠其光芒,他这小刀一出,屠方早已吓得面色惨白,魏子云也不敢轻举妄动,而陆小凤自己也不敢肯定是否能接下那一刀。
其实这飞刀一出,许多人就已对叶孤城的身份存了疑心了,他自然也是其中一个。
刚刚就有一个假叶孤城出现在皇城之上,就算再出现一个假的,也不算是稀奇事。
可事到如今,身为罪魁祸首的王安和世子都已俯首代毙,还有任何假扮叶孤城的必要吗?
他之前不也认为叶孤城乃世外之人,不惹红尘,也不沾俗务吗?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成为助世子篡权夺位的帮凶,若说他另外藏了一手绝技,又有何不可?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性格上的改变。
没有任何人能解释得了这一点,他自然也不能。
迷香之说纯既是试探之举,也是在拖延时间,他当然并不真的觉得皇帝能偷袭得到叶孤城。
而他一想到皇帝,这皇帝的特使就赶到了,他到得倒是不早也不晚,刚刚赶上了最好看的一幕。太监眯着眼瞧了瞧这些个人,在看了看场中的两位白衣人,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才捏着尖尖的嗓子叫道: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叶孤城护驾有功,特赦其罪,召其与陆小凤同去南书房面圣。其余人等,即刻出宫。”
有功?赦罪?面圣?
这几个词接连下来,好像几道九天惊雷一般炸响在众人心头,直炸得有些人瞪大双眼,炸得他们木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有一些人张着大嘴,大得似乎可以往里面塞下好几个臭鸡蛋了。
若是有一个画手在此当场画下他们面上的表情,或可作为名画流传于世。
陆小凤对这点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没料到皇帝居然想把叶孤城给留下来,也没料到皇帝会特别召见自己。
西门吹雪仿佛没有听到这消息似的,他看上去或许已不会被任何外界的事物所打扰。
周围之人自然也没有一个敢上前打扰去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场中的两位白衣剑客。接连几番冲击之后,他们仿佛一下子瞎了眼睛,没了舌头,像极了一群神情各异的雕塑。
西门吹雪同样没有说话,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在原地,同时神色肃穆地看向前方,他仿佛看得是天上那抹如玉盘一般的明月,也仿佛看得是这重重宫殿。
幸亏叶孤城并没有靠得太久。
他虽将自己的重量委在西门吹雪身上,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还动了动眼皮,似乎是想努力睁开眼睛。
他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但是当他往后微微退开,再度看向对方的时候,面上却写满了讶异两字。陆小凤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面上的肌肉,而他的身体也绷得如同一张弓弦。
他仿佛是记得方才发了何事,可看他那样子却还是有些惊讶。
惊讶过后,叶孤城淡淡地扫了周围一眼,又很快将那目光落回了西门吹雪身上,并且再也没有移开过。瞧他凝神看着西门吹雪的模样,仿佛眼中只有对方这一人一剑。
而围在四周的那些虎视眈眈的大内好手,似乎已不在他的视线之中。
而当西门吹雪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碰时,便似是两把绝世宝剑相击相碰。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抬眸道:“叶孤城?”
他们之间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西门吹雪想质问叶孤城的问题想必就有很多,比如剑只精义究竟为何?又比如叶孤城何以不诚于人?
但此刻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是这么简单的一问一答。
即便如此,陆小凤也开始觉得那个熟悉的叶孤城又回来了,他的回归仿佛让刚才发生的种种都变成了一场闹剧,一种幻觉。
但谁都清楚那并非闹剧,也不是幻觉。
与血浆和阴谋沾上边的,永远都不会是闹剧,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的,也绝不是幻觉。
陆小凤上前道:“方才太监的话你都听到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此刻可完全清醒了?
可看对方的样子时,他又有些问不出口。
叶孤城点头道:“我听到了。”
陆小凤苦笑道:“那你是否能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孤城却抬头看向陆小凤,然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只怕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经历了什么。”
他这句话出现得十分突兀,叶孤城说完了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朝着西门吹雪道:“大事未成,此战却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淡淡道:“此战势在必行,但你的心却已乱。”
身体虚弱倒是其次,心若已乱,即便是无伤无病也不能使出全力,所以他绝不愿趁人之危。
叶孤城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某些事之后,还能平心静气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在场之人,没有任何一个会相信他即将要说的话,他的这些话就算是提上一点,也足够匪夷所思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屑于给周围的人解释些什么。
有些话只需要给知己听,不相干的人即便是听了,也是浪费说者的唇舌。
西门吹雪又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可以等。”
说完这句话,他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向叶孤城和陆小凤。
叶孤城这便和陆小凤朝着传旨的太监走去,然后随着他去了南书房。
他似乎可以猜到皇帝想要问自己什么,他也能想到陆小凤想问些什么。
他记得这一夜里发生的一切,也清楚在寝殿里发生的剧变。
他无法阻止这一切的逆转,更无法向众人解释这一切为何发生。
这几个月的经历,比他过去几十年加起来的都要惊心动魄,哪怕是市井传说也不比他的经历更加离奇。
叶孤城唯一清楚的是,事到如今,大局已定,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局面了。即便是他一剑杀死了皇帝,也不可能将南王世子扶上龙座了。
没有人可以改变之前的局面,但是他能把握之后的局面。
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而在与这人决斗之前,他还不能死去。
没有人清楚他和陆小凤进入南书房之后都和皇帝都说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陆小凤比叶孤城先出了南书房,然后大家就知道了皇帝赐叶孤城留宿寝宫偏殿一晚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何要这么做,众人都只道是天心难测。
有人猜测他们在寝殿里彻夜密谈,还有人猜测叶孤城已被皇帝秘密擒杀,甚至还有人生出了些更加龌龊和荒诞的猜想来。
不过还有一些人猜想这到了第二天,就该轮到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决斗了。
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醒来的叶孤城又变得有些古怪了。
叶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再度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不是幽暗的墓室,不是赵公允的那张凑近的大脸,而是雕龙床架和明黄床帐。
谁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落到这龙床上来的?
然后他侧头一看,发现了房外有人守候,而他们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气息。
听他们的呼吸声,其中一人该是陆小凤,另外一个人该是西门吹雪,另外一人似乎没有武功,他也辩不出是谁。
这麻烦似乎比想象中得还要大一些。
叶开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他解不了的难题。
他立马把被子踢开,拍了拍衣服,然后悠哉悠哉地走出了门,朝着站在旁边的陆小凤打了一声招呼。而当他准备朝对方露出一个灿烂微笑之时,他看到西门吹雪正注视着自己,而他的神情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古怪。
不知为何,叶开立即把那丝笑容给憋了回去,然后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似乎睡了很久。”
陆小凤却道:“你完全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叶开诧异道:“再睡一会儿?”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对视一眼之后,说道:“你与皇帝说完话后,就去偏殿睡了,但你一沾上床就睡得很沉,便如同昏死过去了一般,西门吹雪便替你把了脉。”
叶开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许多好戏,也开始好奇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小凤指了指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道:“昨晚事变之后,皇帝封了南王世子的居所,关押了所有相关人等,却唯独召了这人入宫。那你可记得这人是谁?”
叶开很想说一句记得,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这人长得平凡无奇,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采,他若是见过,必定会有印象。这人该是叶孤城的身边人,而不是他所认识的人。
陆小凤接下来又道:“这人叫郝奇,是侍候叶孤城日常起居的人。”
叶开猜的并没有错,他也因此微微一笑道:“所以呢?”
陆小凤道:“皇帝与我都对叶孤城身上的变故十分好奇,便特地召了他的身边人询问缘由,没想到还真问出了点东西。”
在他的注视下,郝奇低头道:“其实城主在几月之前身上就出现了些异状。”
叶开诧异道:“什么异状?”
郝奇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仿佛恨不得永远都不抬头似的。
“他得了一种怪病,发病之时便会说一些奇怪的话,还会看到一些奇怪的幻觉。”
叶开的笑容立刻冷了下去,口中喃喃道:“幻觉?”
这听起来实在太耳熟了,耳熟到让他已经不安了起来。
郝奇又道:“他好像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与事。”
叶开越听越是古怪,但却只能继续听下去。
郝奇又道:“城主查不出自己为何会得这种怪病,而那时南王的大计已经铺展开来,再回头已太迟了。为大局而重,他便未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依旧实行原定计划,只有在他身边的我才知道这个秘密。”
叶开的目光仿佛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他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又看到了什么?”
郝奇道:“我是不可能知晓他看到什么的,但发病之时,他和我说过一句很可怕的话。”
他顿了顿,面色几乎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竟似是不敢说下去了。
叶开笑道:“他能说什么?”
谋反之事他都能做得,还有什么话能称得上是可怕?
郝奇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然后说出了一句令叶开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他说他叫叶开,不叫叶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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