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愁云惨淡,竟没攒下半点飞雪,反倒是晴空半日,忽的头顶染了凉意,抬头,鹅毛大雪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
沈穗穗从慈安殿出门,身后只跟了晚娘。她举起手,刚托了一片雪,晚娘便匆忙给她戴上帽子,大氅暖和,里头是上好的貂皮,初入东宫,也是太后赏赐的。
临走之时,太后还专程摸了摸上面的皮毛,笑意更是祥和。
“听说了吗,梅园井里,有个死了的宫女,人已经泡的发白了。”
“你亲眼看见了,可是要吓死人的,青天白日,阿弥陀佛。”
行至庭院拐角,还未露头,便听到两个宫女压低了声音,语气有些惊悚。
晚娘方要过去驱赶,沈穗穗拽住她的衣袖,杵在原地,嘴角漾出一抹笑意,竟是不知害怕的。
“有人私下说,是清秋殿的彩珠,得罪了沈良娣,故而被推下井,脸都泡的变了样子,捞上来的时候,若非冬日天冷,恐怕早就腐烂了。”
“亏得彩珠日日都想爬上龙床,你没瞧她素日里趾高气扬的样子,仗着清秋殿那位主子痴傻,打扮的如此逾矩,恐让人不知道她的小心思。
哼,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又怎会看上她那个浪蹄子。”
“嘘,小些声音,胡奉仪不就是宫女争相模仿的典型吗,若是我也有胡奉仪的脸蛋,再会唱曲,定也要筹谋着为自己打算。”
“呸呸呸,小浪蹄子,越发不知羞耻了。”
两人互相打闹起来,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晚娘的脸色早已铁青,实在不明白为何太子妃能安安稳稳听完全部谈话。
彩珠死了,所有人都会把疑虑放到流芳殿,毕竟彩珠忠心护主,当着众人的面,指认了沈良娣旁边的翠娘,一派正气。
作为清秋殿的主子,她自然要好好打赏,又怎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虽说流芳殿奴仆禁足半月,可彩珠一死,难保有人不会怀疑,沈良娣四处安插了眼线,替她行事。
“彩珠死了,我还想着好好赏她,真是可怜了。”
沈穗穗踩着青砖,绕出院门,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人影,抬头,正是多日不见的豫王赵恒。
他嘴里的脏话还没来得及收回,堪堪落到了沈穗穗头上,“那个不长眼的奴才......”
他提着手,仿佛下一刻就要追打过去,沈穗穗连忙退了几步,躲到晚娘后头,脆生生的喊了句。
“八叔。”
那人这才换了笑脸,上前甩了衣袖,不顾晚娘的遮拦,两手捏着沈穗穗的脸颊,笑眯眯说道。
“八叔好久没见穗穗了,甚是想念那,穗穗胖了?怎的捏起来肉嘟嘟的,赵胤这个登徒子,也就给清秋殿找了个好厨子,旁的事,便是一件都不足为道。”
她的肌肤溜滑水嫩,仿佛娇软的花瓣,带着余香醉人。
“穗穗,现下你可得意了。
我方从慈安殿出来,听闻清秋殿死了个宫女,太后难得发了脾气,又将流芳殿禁足半月,合着算来,沈良娣大约一月见不着赵胤了。
八叔可恼,若是赵胤冲你发脾气,我又如何护着你?”
他如此虚与委蛇,换做从前,沈穗穗自然是要当真的。
“八叔,我也方从慈安殿出来,竟没听说此等大事。赵胤对我好得很,昨夜还同我一起睡觉了,皇祖母说,若我二人长此以往,她便能早日抱得重孙,这样说来,八叔便能做爷爷了。”
一口老血闷在喉头,一声爷爷硬是让他觉得自己老态龙钟起来。
“穗穗,私下里,你可唤我赵恒,我与赵胤同岁,你如何唤他,便如何唤我,莫要生份了。”
冷风袭来,刮了云上的雪纷纷飘落,浓密的帽边攒了雪花,瞬间化成水珠子,沿着毛领流到沈穗穗的脖颈里。
她打了个冷颤,扭头,便看见赵胤站在树下,身后正是陈伯玉。
赵胤面色不善,嘴角带着寒意,他与赵恒之间,总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那便是谁都不待见彼此,却都狂傲自负到同一地步。
“八叔,父皇召你议事,眼下群臣都在宣政殿等着呢,据说要给你选两位王妃,省的你总往别人院里惦记。”
这话说到最后,连赵胤都觉得酸溜溜的,偏偏沈穗穗只当他借机讥讽自己不守妇德,因为赵胤转头就对着晚娘吩咐。
“回清秋殿,给太子妃读《女训》,一日读两遍,读满十日,才可自由出入清秋殿。”
原来赵胤是为沈良娣打抱不平的,沈穗穗看了他一眼,真心觉得不痛快,却不得不温顺的躬身,“赵胤你可真是小气。”
随即,便迈开步子,偷偷溜走了。
晚娘跟的慢,回清秋殿的时候,沈穗穗已经吃了一盏茶,打量着换衣服出去溜达。
“太子妃,太子有令,要给你读《女训》,在此期间,还请太子妃克己复礼,莫要被他撞见了。夫妇和谐,才是东宫之喜。”
晚娘幼崽身后念叨,沈穗穗已经换了轻便的衣服,又把珠钗全都解了下来,爽快说道。
“晚娘,今日方下雪,你就容我出去松松气,我快要憋死了。你看清秋殿内,多少双眼睛,全都盯着我。
再说,今日赵胤定然不会再来,彩珠死了,沈良娣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他决计是去安抚美人了,不打紧的。”
晚娘拉过她,索性解了她的发髻,全都散到脑后,“太子妃既然不想听《女训》,那便安安稳稳在床上躺着,昨夜累着了,如今沈良娣禁足,想必殿下今夜还会过来安歇,你且养足精力,莫要胡闹了。”
眼见窗外雪花飘的肆意硕大,透过窗户角,几颗雪粒子落到案上,进了风,晚娘看见,连忙合上窗户,转头便是柔声细语。
“太子妃乖,睡一觉,便可以用晚膳了。”
她反手带上殿门,两页门合上的时候,能听见风雪夹杂了咆哮,呜呜的灌进殿内,她缩了缩头,正好看见等了许久的韩初,从屏风后面闪出人影。
“流芳殿可还安静?”
沈穗穗起来,披上鎏金小袄,全然没有方才的憨态。
“沈良娣吓破了胆子,流芳殿的宫人也都没了底气,如今宫内吃食都跟着冷落下来。
太子站在殿外守了很久,只说让沈良娣安心,他自己求皇后免了禁足。风雪白了他的头发,沈良娣哭的惊天动地,极为渗人......”
韩初专心描绘所见所闻,沈穗穗抬眸,目光清淡。
“我只问,彩珠的死讯,是否已经传了进去。”
“是,沈良娣初初听到,竟当着宫女的面,堂而皇之说她活该,许多人都听到了。”
沈穗穗心下了然,忽听韩初说道。
“你打听这些,是因着在意赵胤?”
门窗被刮的咯吱咯吱响,殿内的帷帐轻轻飘了起来,掩了沈穗穗半张明丽的俏脸。
“你死过吗?如果你死过一次,便不会有这种可笑的念头。韩初,既然你没有坦诚自己的事情,便不要问我在想什么。等你的月下美人开了,我倒要听听,你能编出个何等惊人的故事。”
流芳殿的宫人不过才禁足一天,便纷纷乱了阵脚,有几个颇为伶俐的宫女,悄悄塞了银子给侍卫,打探着外头的一举一动,也有的趁换岗的时候,摸了出去,等着下次换岗,再折回流芳殿。
沈良娣正是靠着如此手段,对东宫的一切,了然如心。
雪下了一夜,晨醒之时,外头明晃晃的亮光射到窗户上,透过那层薄薄的纸,映的满室亮堂。她睁了睁眼,又把胳膊从被中拿出,凉气袭来,饶是殿内烧着上好的炭火,火苗子嗦嗦作响,仍是冷得打起了寒颤。
“太子妃,你母亲已经在偏殿候着了。”
沈穗穗记起,这日王氏要来探望自己的。
透过帘子,她看见那个身形端庄的妇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案前。她穿着暗色绣花的锦服,头上簪了两只金钗,似乎有些等的不耐烦了,屡次朝外头望去。
“母亲。”
沈穗穗隔着帘子喊她,王氏蓦然回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挂了笑,赶忙迎上前去。
“穗穗......”
晚娘咳嗽了一声,躬着身子嘱咐道,“沈夫人,这是东宫清秋殿,前些日子沈良娣因着称谓冲撞了太子妃,惹恼了皇后和太后娘娘,如今被罚禁足。按照道理,您该称她太子妃。”
沈穗穗只是笑着,并不替王氏辩解,如果没有猜错,接下来便是她的插科打诨,佯装不知。
果然,王氏先是一愣,随即瞥了晚娘一眼,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上前便拉住沈穗穗的手,极为熟络。
沈穗穗除了别扭,根本没有别的感觉,从心底里,她体会不到王氏对自己的思念和喜爱。相反,眼下的一切,倒更像是她故意装出来的,所有举止动作,都恰到好处。
“穗穗,你这清秋殿,何时轮到一个奴才做主,从前你在沈府,与母亲何曾这般见外。这样的奴才,万万不能留在身边,索性找个苦役打发了,省的误了你的前程......”
“母亲也听说了流芳殿的事?”沈穗穗讶然,又好似根本不曾察觉。
“流芳殿何事?”
东宫的消息,事关皇家颜面,并未传到沈府,故而王氏还未曾得知沈良娣的艰难处境。
“有个叫翠娘的宫女,自作主张替沈良娣谋算,陷害太子妃,又与侍卫祸乱宫闱,干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沈夫人,如今翠娘,已经拉去乱葬岗了。”
晚娘说的不着痕迹,语气如同以往那般,轻柔随和。
王氏猛地愣住,抓着沈穗穗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气,晚娘连忙拉开。
“还有几个冲撞了太子妃的下人,全都受了杖棍之刑,皇后因为称谓的缘故,生了好大一些脾气,如今宫内,人人自危,再没人敢逾矩。”
殿内忽然间安静下来,唯独火笼里面滋滋作响,晚娘将一起来,便在里头放了几个红薯,如今味道香甜诱人。
“太子妃,怜怜是你的姐姐,你可要帮着她呀。”
王氏面色不如初来那般骄横,被晚娘那般提点,怎敢再去唐突。上来便要跪下,她觉着无论如何,沈穗穗都不会冷眼旁观。
没想到膝盖扑腾一声落地,实打实的摔了个生疼,沈穗穗站在原地,只是微微弯着嘴角,却也不曾搀扶。
“母亲见外了。”
话虽如此,她也没打算与王氏如何亲近。
案上摆了两个食盒,王氏清早带来,原本是想让沈穗穗把其中一个转交给沈良娣,毕竟拜帖只是允许了她面见太子妃。
听着王氏絮絮叨叨小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让沈穗穗去承恩殿向赵胤求情,赶紧解了沈良娣的禁足,言语间,竟不曾第她有着一丝半分的想念与疼爱。
感觉错不了,王氏并不喜爱自己。
待她走后,案上那两个食盒,写了名讳,从外头看是一样的,打开之后却各有花样。沈良娣素日里喜欢吃的糕点,做的精致玲珑。
而自己那盒,却像例行公事一般,敷衍了几样,沈穗穗拿起一个,刚要打量,冷不防被韩初一把拍掉。
“太子妃,不可食用。”
“为何?”晚娘凛然,沈穗穗的手还举在半空,眼神迷惘,虽然她没准备入口,却着实被韩初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韩初看了一眼晚娘,忽然沉了口气。
“我总觉得沈夫人的东西,不能随意入口。”
韩初没有说实话,从他低眉的瞬间,沈穗穗便知道,一定有着什么原因,才能让他,在看见自己准备吃下的时候,忽然爆发。
她侧了脸,把食盒盖好,又吩咐晚娘,“你亲自送去流芳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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